一
我对老家那片土地的回忆至多停留在十九岁出去工作那年,现在每每想到此就觉得懊悔不已,为什么没有多留一些记忆在脑海里。
可能是当时强烈的自尊心,让我在离开之际,便想将从小养育我长大的土地从记忆里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从农村出生长大这件事就能在我出去工作之后随着抹去的记忆消失一般。
我出生在武汉长江边的一个城中村,蜿蜿蜒蜒的江堤,一侧是奔流不息的长江,另一侧就是傍水而居的村民。靠着长江这头,是两层十几米高的防水堤坝,98年特大洪水之后,堤坝平面原来的泥土上铺盖了整整齐齐的六边形的水泥石砖,严实密封地一块挨着一块。两层堤坝中间会有延绵数里的空地,一半种植固定土壤的杨树和柳树,这片树林是为了防止洪水上涨冲散泥土而引起决堤。树林之外的另一半便是宝地了,靠土地吃饭的村民,在这种植着各种农作物,冬天是萝卜,春天是毛豆,夏天趁洪水上涨之前种植香瓜,待秋天到来,洪水退去之后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播种,这也是村民繁忙的开始。
二
小时候,江边四季也是我们一群小伙伴的乐园,初秋洪水开始消退,留在岸边的是之前上涨时它从远方带来的新鲜“玩具”:红的,橙的,蓝的,各色的小石头,被磨的滑溜溜的,可好看了。仔细找找,还能在岸边的石块堆里发现贝壳,海螺,这些在海边大概是常见的,但是江边可是运气好才能碰到,若是大的,完整的,谁捡到都是当宝贝,得放在家里好好收着。
除了这些,秋天还少不了挖螃蟹玩,被洪水淹过的土地盖着一片枯草,沿着靠近江水边的那层江堤坡上,没有被铺到石块的泥土坡里会有大大小小的洞。小伙伴们提着水桶,拿着长火钳和随手捡的木棍就是挖螃蟹的工具了。用木棍先试探性在洞里转下,如果太深就会放弃,太深的洞可能是蛇洞,那可是碰不得的。螃蟹的洞比较浅,有时一个洞里有好几只螃蟹,稍微用木棍把洞口刨开它们就自己爬出来,然后用火钳一个个夹起来放桶里。每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总能收获满满一桶,回家就是美美的一餐,相当快乐。
寒冷的冬天里,江边是只有天气极好的时候才能去的地方,江水不似夏天那样热情奔腾,江水褪去了它的颜色,在暖和的阳光下,变得平和安逸,江面上波光粼粼。冬天长江水位是最低的时候,靠岸近处会露出小鸡形状的石头岛,面积也就差不多是学校操场那么大,我们称之为小鸡岛。跌跌歪歪地在石头铺的小路上跳着上岛,岛上石头林是我们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高的石头有两米多,矮的石头我们几个小孩子蹲在后面也能藏得住。除了捉迷藏,还能玩打仗的游戏呢!大家你追我赶,太阳不知不觉就快靠西头了,凉意渐起,这时下岛,在树林里捡些干树枝,找个空旷的地方,生一堆野火,大火烧的比人还高,烘着小脸红扑扑的。等火烧过后,趁着火星足,将自己从家里带的红薯丢进去,烘熟了捞出来吃可香了,待到夜幕降临,各自归家。
三
春天还没正式来临的时候,江边的树林里的柳树就先发了芽,点点绿芽告诉我们寒冷就快过去,大人们会在这时节在江边种上毛豆。不常要我做农活的母亲,忙起来也会要我去帮忙,种毛豆可是个辛苦活,为了防止倒春寒冻坏发出的芽,种完之后得马上铺上一层尼龙胶纸盖着,这个动作需要不停反复地起身-弯腰。站起来铺盖尼龙,弯腰用土壤埋起边边防止被风吹走了,忙活一天往往是腰酸背痛。可是在春末夏初,这长出的毛豆可就能卖出好价钱,帮家里增加好一笔收入,每每想于此也不觉得辛苦,甚至还开心的不得了。
待寒冷正式结束,来一阵春雨,旺盛的生命力会在江边的树林里破土而出,覆盖了之前的枯草野土,柳叶也全都长出来,低垂在半空里,放眼望去一片绿色。春天在这里采摘野菜是最好玩的,地菜,苜蓿菜,枸杞尖到处都是,好多城中心开车过来采野菜,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吃野菜,味道太苦,实在不喜欢,就是喜欢采着玩儿。
有一次,正和一个小伙伴弯腰采着苜蓿菜,突然发现一条不知哪里来的大野狗在旁边转悠,离我们越来越近,抬头一看也没有人跟着。这狗可不是什么小宠物狗,而是一条大的黑棕色的狼狗,我和小伙伴吓得一动不敢动。我可是被狗咬过的,想想那滋味就很难受,不过那之后我也知道怎么对付凶狗了,狗要咬你的时候待着不动比跑好。
我们俩就蹲着一动不动,野狗一直在旁边转悠,走的近的时候那副尖利的牙齿在眼前也实在让人害怕,仿佛能马上冲过来咬上你的脸,无奈只能站起来。这一动不得了,原本还有两三米的距离的狗,立马跑了过来。我到现在依然记得那时候的心跳,扑腾扑腾似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身体也跟着发麻,脑子里在想着这下该完了,甚至在思考要不要跑路搏一搏。突然高处的江堤上,有个什么声音,那条狗立马跑了过去,抬头看原来路过的大人丢了块石子,那大人一路走一路丢,看着那条大野狗远去,我们俩才敢放松下来。感谢那位好心人,不然那天的状况真是不敢想象,那件事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再来江边玩耍。
四
夏天才是最喜欢来江边的季节,午觉都没睡就吆喝着小伙伴一起去江边玩耍,头顶烈日,沿着大人们开垦土地时走出的泥土小路摇摇摆摆走着,穿过比自己还高的灌木草丛,边走还得边低头仔细的看着路,不然惊扰在午后小路上晒太阳的小蛇就糟糕了。有时候路上还会碰到坐在牛背上的小伙伴,这是帮家里大人放牛的小孩,家里没有养牛的我,当时可羡慕能坐在牛背上的小朋友了,不过他们也会羡慕我们可以自由玩耍吧,放牛可不是一个自由的活呢!
沿着小路走出十几米,有片桑树林,这里就是初夏我们最喜欢来的地方。绿的,红的,紫的豆点大的桑葚果子挂满了树枝,被江风吹的摇摇惶惶,充满汁水的果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光。熟透了的桑葚会自然掉落,零零星星的紫色果子散落在地上。胆大的小伙伴抓着树枝慢慢爬向高处,想摘到最上面的那几颗,靠近阳光的桑葚紫的发黑,又大又多汁,才好吃!摘下来直接放嘴里,那口的香甜我到现在依然记得,那个没有零花钱的年代,这种甜甜的小果子是最好吃的零食。桑葚这种果子,汁水很容易流出来,美美的饱上一顿之后,手上、嘴巴、舌头、脸颊到处沾满紫红色汁水,花里花哨的可好笑了,要回家洗好一会才能洗掉。
午后活动可不止这一项,吃完果子继续往江边走,没多大一会视野便开阔了:还有两三米就漫过第一道堤坡的江水,夏天的江水是红色的,滚着沙土奔腾向前,一波接一波的浪花声宣称着它的宏伟气息,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它会不断上涨,最高时仅两三米的距离就会漫过最高层堤坡,从小就未听大人提及过决堤的情况,堤岸这一边生活的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洪水,依然照常生活着。
运气好的时候,到达江水边就可以看到成群江猪子(江豚),黑不溜秋的在水面上游着,时不时会有船笛声被江风吹来,也不知道这些船会开往哪去,我们就这样在树荫下坐下来,吹着风,听着一阵又一阵的船鸣,幻想着自己长大以后会漂流去何方,一待就是一下午。
返回来时,已接近黄昏,站在堤坝上,看着浑圆的落日,橘色的晚霞从长江的对岸扩散到这头来,扩散到水里去,水天一色,好看极了。蝙蝠和蜻蜓也开始出没,低飞在空中,在晚霞里,在半晚的夜空里,不慌不忙的扑腾着翅膀飞着,一圈又一圈。在江边最不缺的就是风了,虽然是温热还带着湿气,但是这风吹着才是真的舒服,它吹干了汗,吹走了思绪,也渐渐吹走了一年又一年的小时候。
五
如今已满而立之年的我,也不再为自己农村出生长大的身份而自卑,随着见识增加和成长,学会了自我接纳。那些关于江水,关于城中村的印象一点一点的在记忆力里摸索着,回忆着。在外打拼的时候,每当疲惫,就想回到我那小时候的老家,去那江边转转,就像《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想回到她塔拉庄园找回力量的心情一样。可是童年的老家已被城镇化的建设大变样,长江还在那里,岸边却是一副全新的样子。几年前,突然在路边卖水果的小摊里看到了小时候吃的桑葚,高兴地买了回家吃,透明盒子装着的果子比我们小时候采摘的更大,吃起来却寡淡无比,记忆里的香甜味道怕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