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初雪。
道是锦华沾衣,素梨妆树,
满庭尽是蟾香桂叶。
阡陌共素帏,屋舍染白叠。
婵娟飘零,三千青竹化琼枝。
湖间亭。
平鉴映雕栏,残荷断藕,菡萏饮雪。
一杯热酒,两点亭中人。
“先帝尚武,而朕却曾经鄙视他只是武夫,以为和为上道。外寇连连犯我疆界,而朕却无可奈何。朕何尝不愿为明君,然治国之道并非易事。”
“皇上初为人君,其必有循序。近边疆遭犯,百姓失所;耕田无壮青,存粮殆尽;不日,怕是人心涣散,边防不保。”
黄袍男子为自己斟上一小杯酒,翻腾的热气在空中散去。男子将酒杯端上眉头,细细看着杯上花纹,沉默良久。
“卿可知,何为仁?”
“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
“那卿以为,身为人君,当爱一家还是爱天下。”
“厚泽深仁,遂有天下。君当施仁于一国。”
皇上慢理右衽,轻倚亭柱,用一手扶着额头,注视着亭外的雪良久,才无奈地点点头。
黄袍男子转过身去,将桌上热酒举杯挽袖一饮而尽。抬头望着亭檐,眉头微皱。酒滚下肚子,摔得支离破碎,十一月还没过去,大雪淹了京城。
经年,初阳岁。
京畿十里,有名朗园村。
历年进京赶考的书生去京城都得路经朗园村并在此休整一番,常年来这里人流络绎不绝。
“小二!”村里鸡排店突然进来一红衣女子,大声叫喊着。店里小二也不敢怠慢,连声应和。
“客官想要点什么。”小二手捧小本走到桌前。
女子说道:“不忙吃肉,先吃点小吃。喂伙计,先来四烤、四炸、两奶茶、四河鲜。”店小二吓了一跳,不意她口出大言,冷笑道:“客官要些甚么小吃?”那女子道:“这种穷地方小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烤四样是疯狂烤翅、藤椒奥尔良、爆浆芝士、烤大肠。炸鸡排你拣时新的。奶茶要金椰蜜豆和翠峰茉莉,不知这儿买不买到?河鲜吗?就是酒香虾仁、火爆鱿鱼、花甲杂烩、生酒醉牡蛎。”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
“没有,别瞎比比。”小二说。
“脆皮鸡排加杯果汁。”
“好嘞,客官稍等。”
小二去往后面厨房,把新点的单子悉数放到灶台一旁的夹子中,那掌刀的人只是看了一眼,左手将炸好的鸡排捞出,右手只是一挥,旁人还没看见怎样,鸡排就已经被切的整整齐齐,并且最奇特的是,别人切鸡排都用菜刀,那人竟然用一柄长刀。
那掌刀的名为刘虻,江湖人称天下第二刀客,因为他只自称第二。
未几,小二便把鸡排端了出来。
那女子拿起便吃了起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吃罢也只摇了摇头:“这鸡排缺陷太多,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外面的皮炸得太久,色泽偏暗不够酥脆而略硬,卤时配的酱汁不够好,缺了一点味道。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这刀功,弥补了以上绝大部分的缺陷。”
那女子一说,小二先是愣了一会,回头看了眼后厨方向的门帘,刘虻早已倚在门口。女子目光也毫不回避,直直的看着刘虻。
“鸡排加果汁,一共15文。”刘虻说。
那女子拍案而起,然后一支腿支在凳子上,大声叫喊到:“你这是黑店!哪有这么贵的!”
“京城房价不看看都多少钱了,还不准我鸡排涨价了?”
“那我不管,我只有10文!”。
“很容易,留着在这帮忙,工钱赎身。”刘虻头也不回的又进了厨房。
后来刘虻得知,那女子名叫沅衫,亲人都死于战乱之中,无依无靠流落到这里。于是刘虻每天教她怎么切鸡排,切到深浅多少合适,炸到什么程度口感会更好。没想到沅衫学的也是十分快,每次刘虻都是她称赞有加。因为这家鸡排太出名,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每天也是坐满了人,聊着东南西北,享受着仅有的安逸。所以有时候实在太忙,就会让沅衫来帮厨,日子竟不知不觉过了好久。
平时刘虻对自己的刀爱护有加,每次用完都会反复擦几遍然后挂在柜子里。平常人都以为这刀是一把稀罕物,都自觉的不去碰,偶尔有几个人问这刀的来头。刘虻也只笑着回答,刀没有什么,只是因为是父母唯一的遗物罢了。
附近的人就很奇怪,为什么战乱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国家存亡危在旦夕,他也却从来不参与任何与有关的事情,甚至平时提都不提一句,就算大家觉得奇怪,但一想到刘虻走了就再也没有鸡排可以吃了,也就没有人再说。
一日,深夜。
沅衫轻轻走进刘虻的房间,看着熟睡的刘虻心里五味杂陈,她已经逐渐忘记当初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她慢慢走到刘虻平常用来挂刀的柜子,她曾经帮刘虻整理过房间,所以很清楚刘虻房间的布局陈设。
沅衫轻轻打开柜子,发现刀根本没有挂在里面,而是挂着一件红色长裙,花纹精美,质感一流,一看就不是便宜货。旁边还放着一封信,信的封面上写着“赠沅衫”,看到后沅衫愣在原地呆了好久。
“我还准备等过几天送给你的,没想到被你先发现了。”
沅衫被吓了一跳,她发现刘虻已经醒了而且站在自己身后看着自己。
“能不能不要突然说话,吓死我了。”
“我还要问你大晚上的来我房间里干嘛。”
“我就突然很想看看你那把刀。”
刘虻转身取出刀给沅衫,沅衫站在原地没有半点想接过刀的意思,“我现在不想看了,你自己收好你的刀!”
说完沅衫转身跑出房间。
槐序初至,恁时侵晨。
刘虻坐在店门口,看着身旁沅杉。
“几个月了,钱早就还清了,还在这待着干嘛。”
“你鸡排炸的那么烂,帮你提高水平。”沅杉对着刘虻讲,后四个字故意提高了音量。
以前每天朗园村各家商贩在天没亮的时候就会起来准备今天一天的材料,所以天刚亮的时候这个村子就已经很是热闹。但是刘虻隐约感觉到,今天杂乱的声音与以往不同,因为这个声音好像过于喧闹了。
“官兵来抓壮丁了!”一个商贩推着车从刘虻身边经过时喊到。
沅杉看着刘虻,发现了一股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在她印象中,刘虻从来都是对所有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今天的表情中很容易就看出惊恐和无助。
“你怎么了?”沅杉问道。
刘虻一言不发,转身跑入房中。踉跄的步伐还撞倒了店里的椅子。沅杉发觉有些不对,关好店门,赶紧跟着也跑了进去。
“我......”刘虻趴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头,声音颤抖而惶恐,根本不像以往的刘虻。
“沅小姐,他这是?”小二听到声音后连忙赶来,看到刘虻的神情疑惑不解。
沅杉摇了摇头,微皱眉头看着门外,略有所思。
一声震耳的声音把众人吓了一跳,小二和沅杉去往门口一看,那官兵已经把门踹开了。
“让你们家管事的,今日午时前到县衙去。”官兵撂下话就走了,事已至此,谁都知道如果不去的后果是什么,这村子不大,躲到哪都没用,城门已经关了,想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小二眼角含着泪看了看沅杉,擦了擦便说:“沅小姐,咱认识也不久,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待得也够久了......”
沅杉连忙示意小二不要再说了,转身走到房中。
不觉已至下午,四处静的可怕,丝毫没有以往的热闹气氛。
刘虻从睡梦中醒来,店里大门紧闭,房内也没什么光线。甚至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没有其他的声音,刘虻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的猜测成了真的。
刘虻慢慢走出房门,看到了蹲在大堂里的小二,小二抬起头来看着刘虻。
“掌柜,你醒了啊,沅小姐她......”
刘虻未能料想到,沅杉已经替自己去了县衙充军。刘虻的腿开始忍不住地发抖,混合着各种情感,他的情绪又开始有一点失控。刘虻赶紧打开店门冲出去,眼前的整个朗园村不复之前的景象,城内空无几人,人早已不知何处去向。下午绯红的夕阳染的城内格外凄凉,如同刘虻的内心一般。
一个月之前,宫内。
“西边连城已失守,西山寇已兵临歧下。若非将士们死守,怕是已深入国肋,若再不应对。社稷则有累卵之危!”
皇上扶着龙案,缓缓合上奏折,一言不发。
大臣越发激动:“素知皇上宅心仁厚,可歧军存亡危在旦夕,若再不从各地补充兵力,怕是......”
皇上注视着大臣,一字一顿的说:“卿言当何如?”
大臣说:“舍家保国。”
皇上翻出上个月递来的折子,注视良久,缓缓地盖上印章。
“准。”
夜,敌军帐内。
红袍女子撩开帐帘,慢慢走进去,与一军装男子相对而坐。
男人漫不经心的用剪刀剪着烛芯。
“我告诉过你,东西没带来不必见我。”
“我得完全取得他的信任才能有把握,你太心急了。”
“我心急?早就告诉你,如果没有这刀谱,我怎么才能光复我大梁!到时候你也只是一个亡国之徒!”
“战争,怎么就能凭区区一本刀谱来决定战斗!”
“我说它可以,它就可以。”
“于是你就传统朝廷里的大臣下令让人征军,企图把他带到营里,然后中途把他劫走,到时候再诬陷他一个罪名,然后妄图用你这些人胁迫他交出刀谱?”
“猜得完全正确,你果然很了解我。”
“你别忘了他可是天下第二刀客!”
“我没忘了你是天下第一神偷。”
男人一刀剪断蜡烛,帐内一片漆黑。天下第一神偷,偷不来自己的命运。
朗园村,店内。
刘虻注视着手中的刀,慢慢将其抽出时刀背上附着一张纸条。刘虻将其取出后打开一看便神色有所变化,立马走出房内对小二说:“小二,替我备马。”小二微微一笑,连声允诺。
刘虻沿路打听,知那队伍往西边走了。那马是刘虻从小精心饲养长大的,平时爱护有加,这次竟用马鞭使劲抽着马,一刻都不敢歇息。
薄暮渐吐,山含半月。
刘虻慢慢停了下来。看着马嘴角的白沫,刘虻心疼的摸了摸马的脑袋。歧城将至,道路两边尸骨四卧,看得人感到一股恶寒。
忽然鼓声四起。刘虻跨马往前,见那西山军又已入城下,那领军甚至有几分眼熟。城内粮草已经断绝两日了,现在城中的景象用常人的思维恐怕已经难以想象,西山军就是要里面的人不战自溃。如果再继续下去,城内可能会暴乱,这座城池将拱手相送。更重要的是,之前那一批队伍,也难以寻找了。
刘虻转身跨马挥鞭,大声一喝从旁冲入阵中,西山军中之人面对着突然杀进来的男子都懵了一会。没想到竟还有人冲入阵中送死。
本来歧城守军已近乎绝望,却看到下面那整齐的红色军队里竟冲进一白袍男子,皆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方神圣。男子胯间配一腰刀,左手持缰,右手握刀,挥如弦月。只见面对四人包夹也不慌乱,缰绳一拉,将刺来的长枪一拨,反手将枪震落,右脚把那枪往上一提,夹住前面两人,反身挥刀把背后那人头颅直接砍下,流血飞溅洒了刘虻一身。若梅状一般点缀在白袍上。回身取出腰间的佩刀,掷去之前那人头上,右手收刀握枪刺死两人,把马一挎从尸首上取刀一擦收入鞘中。
不慌不乱,反似游刃有余。敌军还未回过神来,人就已死于刘虻之手。不知从哪出现的人,竟有如此本领,又冲上去十余人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斩于马下。刘虻也不急,下马抽刀。横卧刀柄一磕一挥,偷出一丝缝隙躲过一回,接着反手持刀回击,只要这枪刺的稍慢,就被刘虻扣下反身杀掉。不过须臾,十余人已裹黄土之下。
看到没有多久这男子竟然独自杀了接近五十人,西山军军心开始慌乱:这白袍男子,怕是天降神兵。岐城守军围睹这一切后开始军心大振,立即开门迎战,而那西山军哪有心思再攻城,反被打得溃不成军。
乱军之中,刘虻找到了敌方领军,眉目中带着憎恶。
“我认识你。”刘虻说。
“我也很熟悉你,更熟悉这套刀法。”敌方领军说。
“果然是你”刘虻额头的青筋开始凸显出来,他的愤怒已经很难抑制住了,“二十年前,就是你杀了我爹娘。”
敌方领军名为召于,自称“天下第一刀”,二十年前曾乱军中杀死刘虻爹娘。
“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一个人对抗一个军队,我杀了你爹娘,因为他们不小心听到了我的秘密。我承认我很想要他们的刀谱,所以才留你一条活命,因为我知道,这东西你一定知道在哪,而且也让年幼的你看看这战场是多么残酷,看看父母死在自己面前,死在战乱中是有多么残酷。”
召于仰头大笑,故意露出腰间的红绳。
“她在哪。”
“她没有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应该在哪。”语气中带着无尽的嘲讽。
刘虻听罢腰间一沉,抽刀往前踏步。召于用刀背接住,便反手一劈。刘虻向后一退躲开这一刀,再向前以刀相接,接着拔出腰间佩刀侧身一让,一手压下召于的刀,再用手间佩刀架住召于脖子。
几招几式之内,已分胜负。刘虻用刀指着召于,召于发髻被砍断,满头披着散乱的头发,抬头看着刘虻。
“这不是刀谱里的招式?!”
“人总要不断学习。”
召于听罢放下自己手中的刀,嘲笑自己的声音回旋了好久才停。
“你想知道刀谱在哪么?”刘虻一笑,将刀鞘拆开,里面夹层里放着一块布,“她本来可以拿走的,现在告诉我,她在哪。”
召于不断地笑着,从小声的慢慢变为一种嘲笑的戏谑的对着刘虻大声的笑着:“你找她?别傻了,她可是你敌国的人,为了一个女人,你想叛国?”
“我只想过自己的简单生活,我不想管你们是谁。”
“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是谁支持着我们?当今朝廷,君弱臣强,尔虞我诈。有些人,表面是君臣,暗却争的你死我活的,表面互相尊称阿谀,背面却无时不刻想至对方于死地,他老子死后,他根本没有治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召于冷笑一声,系好头上的发髻,慢慢说道,“你要找的人,在去向南方的车上。”
刘虻收起手中的刀,跨上马鞍,随手把刀谱丢在地下。回首望去,召于好像成瘾的人一样趴在地上痴笑的把刀谱揽在自己怀里,生怕别人靠近,时不时的偷看一眼刀谱。
旬日,薄暮。
晚风奏芦笙,长柳涂细荫。
刘虻看着朗园村外的城门,慢慢跪在土里,发鬓不断拍打着他的脸颊,他长叹一口气,他已经去了能去的所有地方,都没有看到所谓的那辆车,就连召于是不是在骗他也无从知晓,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流出一点看不清是嘲笑还是微笑的笑容。
十年后,扬州城内。
“姐姐,好不容易来一次中原,你要不要尝尝这扬州新开的鸡排店,听说这店铺已经开得满中原都是了。”
“是吗,那可要试试。”
红衣女子跨入店内,刚准备招呼人过来,那店里的小二就已经自己迎了上来。
“两位小姐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内一直打折,原本要十五文的鸡排加果汁,现在只要十文,可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