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愿君长乐千秋,岁岁安康。

城之南兮有佳人,独登高兮长远望。

长远望兮思故乡,望不见兮泪满裳。

大启十二年,西凉递来国书,请求止戈议和。南楚皇帝下旨,命六公主徽凝和亲,赐封号“长乐”。


“陛下赐封'长乐'二字,可见在陛下心中,定是希望殿下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掌事姑姑拿着玉梳,仔细地理顺徽凝的长发。

徽凝沉默不语,唇角扯出一抹笑。

长乐长乐,多讽刺的封号。

倘若和亲当真是那般长乐之事,父皇有那样多的女儿,为何偏偏选了她去?

“殿下虽是和亲,但女子出嫁是终身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掌事姑姑挽起她的发丝,感慨道,“殿下是婢子看着长大的,如今却要嫁人了,婢子心中……到底是不舍的。”

徽凝望着铜镜中的人儿,明眸皓齿,珠翠满头,繁复华贵的喜服更衬得她端庄大方。

女子一生,便只有这一次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只是她所嫁之人,却并非所爱之人。

窗外月色正好,如水的月光静静流泻。宫墙那边,隐约传来歌姬们轻柔的吟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远处忽而飘来低沉的箫声,如泣如诉,凄怆悲凉。

徽凝怔怔地听着,不觉落下泪来。


与他初见那日,京城花灯如昼。

城中高悬的金色花灯,更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欢快地围过去瞧,却被汹涌的人群推倒在地,裙子也磕破了。

“姑娘是否安好?”

他对她伸出手,温和浅笑。

她抬头,望见星辰满天,还有,他眉宇之间难掩的英气。

上元夜惊鸿一瞥,她的心就此沦陷。

他说他是将军府赵虔。

他说姑娘孤身在外,多有不便,在下愿意送姑娘回去。

灯市喧嚣,可周围一切都突然安静下来,纷飞的细雪仿佛无数杏花飘落,轻柔地洒在她的心上。


那一晚的月色,更胜今朝。

他和她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慢慢走到玄武大街上。

“殿下出宫,为何不带侍从?”

到了人迹稀少的地方,赵虔终于开口,却是换了称呼。

徽凝惊讶地看着他。

“殿下所佩戴的荷包,绣工精致,所用金线乃是江南进贡的浮光跃金。”赵虔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得轻笑。

“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徽凝局促地绞着衣角。

“即便如此,殿下独自出行,仍不安全。”赵虔认真地看着她,“上元节城门大开,灯市人群攘攘,心怀不轨之徒亦会混迹其中。”

徽凝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今夜之事,可不可以……别告诉任何人?”

赵虔沉默半晌,郑重道:“那殿下也需答应,今后不可独自出宫。”

徽凝点头,忽而小声道:“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我能不能……再逛一会儿呀……”

“殿下。”赵虔无奈地看着她,瞥一眼她的裙子,又快速收回目光,“如此……实在不便。”

她后知后觉地看到了裙子上的破洞,连忙伸手遮掩,脸红红的不发一言。


“前面便是宫门了,末将便送殿下到这里。”走了一段,赵虔停下来,缓缓开口。

徽凝向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原地,便又快步折回,踮起脚,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轻语。

“赵将军,我叫徽凝。你可以唤我……阿凝。”


和亲的前一夜,那样短暂,却又如此漫长。

红日升起的时候,西凉使臣已等候在昭阳殿外。徽凝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入大殿,依次向皇帝和太后行礼。

皇帝脸色平静,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不舍和期盼的话,仿佛今日谁要嫁娶,都与他无关。

太后握着徽凝的手腕,老泪纵横。她虽十分舍不得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但是国事当前,容不得有半分私心。

徽凝叩首再拜,眼中有清泪滑落。

从今往后,她远赴他乡,故土难返。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六公主,所有人都会称她为,长乐公主。


走出大殿,红日已然高悬。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徽凝缓步走下台阶。她走得极慢,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仿佛已经走完了漫长的一生。

上了马车,公主停步伫立,举目四望,似乎在等什么人。直到侍女轻声提醒,她才敛下目光,长长的睫毛垂落,掩住了眼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那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了。

纱帘落下,车队启程。此一去,不复回首。


马车悠悠,经过玄武门时,依稀可以望见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想起那年的冬天,大雪纷飞的时节,也是在这里,她立于城墙之上,与他遥遥相望。

他得胜归来,意气风发,百姓自发拥于玄武门下,夹道欢迎。他在马上,一眼便望见一袭红袍的她,身姿清冷,恰似琉璃世界绽放的一支红梅。

她看到赵虔也在看她,心中忽然雀跃起来,攥着帕子向他挥舞。

赵虔回以一笑。

雪花纷纷扬扬,温柔地落在他的盔甲之上,拂去了一城寒冬。


她守在殿外,等他面圣出来,便欢快地迎上去。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听闻此役万分艰险,你……还好吗?”

“末将幸不辱使命,殿下不必挂心。”赵虔礼貌而客气地回应。

她慢慢低了头,衣角在指间揉得起了皱。

“明年开春,我……我便及笄了……”

赵虔沉默着,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将手里的荷包捏了又捏,似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于抬起头来,把荷包塞到他怀里,随即红着脸跑开。


车队慢慢出了城,百姓的喧嚣已渐渐远去。

徽凝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荷包,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荷包的右下角,那里绣着一个小小的“凝”字。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她看见等候在宫门外的赵虔之时,心中的激动和羞赧。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走近,从怀里拿出荷包,慢慢递回她手中。

“殿下的心意,末将知晓。只是边境未平,无以为家。望殿下谅解。”

徽凝一下子愣住了。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声音道:“无妨,我……我可以等你……”

“殿下不必等了。”赵虔神色严肃,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静,“赵虔一介武夫,配不上殿下。还请殿下……另觅良人罢。”

说完,他俯身下拜,竟是向她行了大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此后三日,她来寻他,均被婉拒门外。

直到那天,她在城南,撞见他和一个素衣少女在一处。那少女缠着他买糖葫芦,挽着他的手,唤他“虔哥哥”,看上去很是亲热。

他们站在一起,果然是十分相配的。

赵虔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呆立的她,先是诧异,而后神色复杂。

她慢慢走过去,仰起头看着他。

“殿下……”赵虔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轻轻绽开微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赵将军,若是边境战事不断,你当如何?”

赵虔一怔,正色道:“倘若战事一日未平,我便长守边疆,直至战死沙场。”

徽凝微微敛下目光,唇边笑意犹在,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哀愁。

“好。”

她轻轻应了一个字,仿佛水面泛起涟漪,风过无痕。

徽凝转身离去。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她在经过昭阳殿时,无意中听到了父皇和皇祖母的对话。

父皇有意令她和亲。

这句话从父皇口中轻飘飘地说出,就像问候别人今早吃了什么饭菜一般寻常。

她自知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倘若旨意一下,便再无回旋余地。

因而,她才鼓起勇气,赠他荷包,委婉地诉说她的心意。她怕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可他拒绝了。

无他,唯心系一人耳。

这样也好。倘若她去和亲,两国再无战事,他便不必长守边关,再上战场。

徽凝笑着,亦不曾回头。


大启十二年,南楚长乐公主和亲西凉。未三载,病逝,年十八。

同年,将军赵虔自请辞官,长居边境,终不仕。


【番外】

“喂,你这人怎么又来了?去去去,我们不赊账给你。”

店小二嫌弃地看着瘫倒在桌上的醉汉。

醉汉闻言抬头,一头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他咧嘴一笑:“我……我有钱。”

“有钱也不卖!”店小二不耐烦地把他往外推。

“不行,我要喝酒,拿酒来!要……大碗的!”醉汉跌跌撞撞地走着,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赵将军!”店里忽然进来一人,扶住那醉汉,惊道:“将军为何在此?”

赵虔努力站稳,盯着来人看了半天,恍然大悟:“噢,你是……老刘……”

老刘连连点头,感慨道:“自三年前长乐公主和亲,边境安宁,属下得以解甲归田,如今也已经娶妻生子了。”

赵虔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无声地自嘲一笑。

老刘又道:“听闻将军辞官,想来也是同属下一般的。只未曾料到,将军竟然沦落至此。”

“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赵虔摆摆手,抓起旁边的酒坛,便要往嘴里灌。

“对了,属下前几日自西凉回来,遇见旧时同乡,他当年便是随同长乐公主和亲的侍从。”老刘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和一件东西来,“我那同乡说,这是长乐公主的遗物,他托我务必转交给将军。”

赵虔如遭雷击,差点站立不稳。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物,原是她当日赠他的荷包。绣工不凡,右下角绣的“凝”字,他早已深深刻在心底。

赵虔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拆开那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吾名长乐,唯愿君长乐千秋,岁岁安康。”

赵虔呆呆地望着那行字,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忽而纵声长笑,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手中的信封。


上元夜,沦陷的不只是她,还有至今不敢坦然承认的他。

他是武将,生来便要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如何能贪图一时之安,做那逍遥自在的挂名王侯?

他给不了她安定,更害怕自己随时殒命沙场,留她独守空闺。

是以,那日她羞涩地赠他荷包,他一时愣怔。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拒绝她的心意。

在城南,初来京城的表妹缠着他逛街,被她撞见。他欲要解释,却笨拙得无从说起。

她决绝离去。

谁能想到,这一去,便是永别。

在她和亲的前一夜,他坐在城墙上,吹了一整夜的箫。

可是,终究还是太迟了。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恋,都随着伊人远逝,埋没于无边的黄沙之中,再不能得见天日。唯有漫天的风沙,仍然不知疲倦地呼啸着,诉说着这一段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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