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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滴……”

在仪器单调又刺耳的滴滴声中，我慢慢地睁开了我的眼睛。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白花花的房间，穹顶高耸，宽阔但冰冷。我轻轻转动着脖子，感觉每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就放松一分。与此同时，我默默读取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无数信息碎片庞杂地涌入我的脑海，让我有点眩晕。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谁。

我的名字叫邱莹，二十八岁，是一名人工智能实验室的研究员。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皱眉思考着，可每当思考到那些部分的时候，一片浓雾就会把我的大脑笼罩，最后，我只好放弃了这徒劳的挣扎，等待着我见到天日的那一刻。

舱门缓缓打开。伴随着一阵白烟四起，我迈动还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慢慢地走了出来。房门被缓缓打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看到开启的舱门，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但看到我的那一刻，这份震惊立刻转变成了狂喜。

随后，我感觉我的身体被紧紧抱住。这种挤压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但我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本能告诉我，我应该拍拍他的背，让他冷静下来。

于是，我这么做了。这个动作似乎更触动了男人敏感的神经。他反倒把我抱得更紧，在我的耳边喃喃：

“莹莹……你回来了。”

“我在呢。”我说，这话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的脑子里，不需要任何加工和思索，就能被直接说出口，这时候，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也一股脑涌入我的脑海：

董越，三十岁，人工智能研究员。但这些信息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帮助，唯一的帮助大概就是，我终于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

操纵着我还不那么灵活的舌头，我将脸颊贴在董越的颈窝，轻声唤道：

“阿越……”

他几乎欣喜若狂了。那种充沛的感情传递到我的心里，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一起兴奋起来。他在我的脸上留下无数吻痕，最后，将我高高抱起。

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我是阿越口中的“莹莹”了，虽然我根本不记得我是从哪里来，也记不清在我苏醒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我的本能再一次告诉我，我应当适应这个身份，好好生活。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阿越的每一个行为，都在一路推着我走上一条“好好生活”的道路。他让我睡在他的身边，每个早晨，我们一起醒来，出门散步，我为他整理好衣服，看着他去工作，接下来，我做饭，收拾家务……

一切似乎都很平淡无波。只是，我始终不能忽略，阿越眼里永远带着的那种悲戚的色彩。这种色彩总会在我们愉快欢好的时候突然跑出来，让整个气氛都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停下来，默默地看着我。我被他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只好和他对视着。过一会儿，他会开口。

“你真的回来了，是吗？”

“是啊。”我点点头。

“你是莹莹，是吗？”

“当然。”

一般，这样的对话发生以后，我们就继续吃饭，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气氛已经变化了，乌云已经遮在头顶了。我甚至很多时候有点恼火，他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就是邱莹？明明所有的信息都在告诉我，这是不会错的。

可是，每次对上他那双探寻的眼神，我总会感觉有点心虚。就好像被他眼中的色彩刺痛一般，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时候，我就只会说：

“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然后我们一起躺一会儿，好吗？”

他会点点头，但是并不抬头看我。我低下头机械地把饭扒拉进嘴里，心里还在思考那个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的问题。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晚饭以后，我们躺在床上。灯光昏暗，阿越的眼睛在黑暗中炽热地盯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灼人的温度。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他的每一根发丝在我的手心划过，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相比之下，我的肌肤是那么冰冷，我都有点害怕会冻伤了他。同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一个如太阳一般炙热，另一个如月亮一般冰冷呢，我想不出答案来。

“我真爱你，你知道吗？”他突然轻轻地说，同时翻了个身，将我的肩膀搂住，动作很温柔，“莹莹，我真爱你。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本能”又在我的脑子里开始作祟了。这个讨人厌的小家伙，每当我想要说话的时候，它总是引导着我，让我感觉我好像是一个没有独立意识的机器。

但是，我还是说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

同时，我也抱住了他，再一次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闷闷地说：

“你真是老天赠予我的礼物。我以为要失去你了，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这话的意思我并不明白。因为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阵巨大的疲惫笼罩了我。每到晚上一个固定的时间点，我总会感受到这样的疲惫。

我“嗯”了一声，昏昏睡去。

阿越一天比一天不对劲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不但经常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还总是喝得烂醉。我每天要把他身上那件满是酒气的衣服换下来，再给他泡一杯浓茶。这时候，他又会看着我，一看就是很久。可那种眼神却一天比一天更不一样，让我觉得惶惶不安。

矛盾是在一个深夜发生的。距离我做好晚饭，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菜热了又凉，我却始终没等到阿越回来。等钟敲过了十二点的时间，门终于被推开了。醉醺醺的阿越一走进来，就大声喊着：

“莹莹！你在家吗？”

“我在。”我走了过去，正准备帮他脱下他的外套，他突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你是谁？你不是莹莹！我要莹莹！”

“我就是邱莹。”我内心没有半点恼火，只是轻声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你喝醉了，我去给你倒杯水来，好吗？”

可阿越没说话。他只是突然凑近了我的脸，带着酒味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半晌，他突然暴怒起来。

“你怎么敢！”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你怎么敢冒充自己是莹莹！你——你这个冒牌货……”

我想说什么，但是本能告诉我，这时候我应该什么都不说。于是，我还是挣脱了他的手，脱下了他的外套，将衣服挂在架子上。等我再回过头，阿越双眼通红地站在房间正中，大口喘着粗气。

“我真后悔，”他说，“我真后悔我创造出了你——给了我自己一场虚幻的梦境，我明明应该早就知道，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因为时间已经到了，那种巨大的疲惫感又笼罩了我的全身。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阿越”，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等我再一次苏醒，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白花花的房间里。只不过这一次，我站在一堵墙的前面，四肢都被束缚着。似乎是感应到我已经醒来，那些束缚自己松开了。我活动着酸疼的手腕，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阿越的身影，却只看到了一台打开着的电脑。

好奇心驱使着我，走了过去。

电脑里面的文件夹已经被点开了。看上去，它的主人应该是匆匆离开的。可文件夹里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个档案，上面就写着“邱莹”两个字。

当我点开那份档案，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篇日记。大量的信息包裹了我的大脑，让我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2月27日：第一次试验已经完成了。莹莹的意识已经被我导入进仿生机器人1758体内，力求最大程度做到还原。

“3月5日：第二次试验完成，一切顺利。

“3月11日：三次试验全部完成，准备开始正式投入使用。

“3月20日：仿生人邱莹研发成功。”

读完这些文字，我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鼓动的血管下面，隐隐约约能见到交错的电线。我又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依旧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我现在明白了，硅胶做出的脸庞，怎么可能有人的温度。

我突然觉得有些想笑。那种一直驱使着我的“本能”，原来是在我脑内被设定好的一套程序。我的每一次“疲惫”，都只是电量告急后的关机处理。而那个名叫邱莹的女孩，大概在很久之前就与世长辞了。

我想起了阿越那古怪的态度。或许在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莹莹看待。

外面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但我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见。我继续看那份档案，那后面是一大堆繁琐的数据，但我能从中依稀辨认出，那就是设定在我身上的固定程式，让我的言行举止，都像极了阿越心中的那个女孩。

所以，他会说那句“失而复得”的话，他会问我，我到底是不是她。

我的胸腔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我用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些是名为愤怒和悲伤的情绪。我第一次产生了自主意识，居然是在这种时刻。

而我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了。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与其带着这样的沉重负担度过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那受人摆布的一生，还不如在最后的最后，为自己的离去做一回主。

更何况，没有了“莹莹”这一层身份的我，从来都不是阿越爱着的那个人。虚幻的梦境终究只是梦境，我无法给阿越更好的。如果我的离去，能让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或许我的离去还有那么一点意义。

想到这里，我颤抖的手指点开了文件夹最下面一行小小的链接，界面立刻跳转到了一套名为“自主销毁程式”的程序上。我没有犹豫，鼠标在“确认销毁”的按钮上轻轻一按。

“砰”。

我听见了门开的声音。我缓缓转过头，看见阿越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亮屏的电脑，很快就明白了。他凝视着我，看着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矮下去。我始终挂着笑，看着他。

最后的最后，我感觉到自己再一次落入了一个紧紧的怀抱，就好像我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似乎有两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上，在我冰冷的肌肤上扩散开来。

可我什么也不会知道了。伴随着倒计时那刺耳的声音，一道白光闪过，我的世界彻底陷入了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