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去哪儿了?”
长假过后几天,大家见面都会问这样一句。有意思的是,我有一个做投资的朋友,每次见创业者的时候也会问类似的问题,而且还问的特别详细。
我有些不理解,问他这样问的理由。他回答说,长假去哪玩以及怎么玩,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个人的心性,通过了解他们出游的信息也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成色”。
他认为,如果一个人去的都是大部分人认为此生一定要去一次的地方,那么他的的旅游多少有些交差和点卯的意思;如果一个人自驾游了,他的主要动力是长假期间高速免费,这也透露了他的心态。一个人旅游的时候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很大程度上也会反映出他的创业心态。
创业首先是寻找机会,发现机会,然后抓住机会,直到成功。一个创业者做什么事的原因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应该做或者很多人在做,那么他创业成功的机率就会微乎其乎。而那些仅仅因为高速路免费就去自驾旅游的人,在创业的时候有可能是一个只关注眼前小收益而忽视巨大的隐性成本、忽视看不见大收益的人。所以,这样的人也是不值得投资的。
听他这样一讲,感觉还挺有道理。
今天,大家都变得富裕了,手里有了钱,长假又让大家有了闲。当这两个条件摆在面前时,一个人会选择去哪儿,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这个人的能力和品位。
说得极端点,这个选择能反映出他在心智上是“庄家”,还是“散户”。
一说到创业,大家首先会想到要有资金;同理,一说到旅游,大家也会很自然就想到要有钱。毋庸置疑,没钱的时候,我们哪也去不了。但是正如有了钱并不一定能够保证创业成功一样,有了钱也不能保证我们完成一次真正有意义的旅行。
很多人的旅行就像在手机上刷新闻,尽管付出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等回头看时,发现整个过程空无结果。
我曾经说过:很多所谓的名胜古迹,不过是那些真实的名胜和古迹的遗迹而已,都是很人工、很塑料、很乏味的代偿品。
所谓旅游,无非就是增加体验,它本身就是一种典型的体验经济。我们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去别人待腻的地方,就是为了获得一种新的体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体验也有高下之分。
这个长假,我回了一趟老家,其他时间就静静地待在家中,看一些很有意思的、平时想看又没有时间看的书,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有一些书是完全没看过的,还有一些是已经读过,但让我特别怀念的书。正如有一种旅行是故地重游,也有一种叫老书新读的阅读方式。
我说的这本书是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在很多年前的一本散文集——《山南水北》。其中有一篇文章正好和旅游有关,题为《另一片太空》。
世界分为宏观和微观两种世界,宏观世界是宇宙和天体,微观世界是由各种粒子组成的世界。两个世界虽然大小悬殊,但结构很相似。
在太阳系中,太阳居中,各个行星围绕太阳旋转;在一个原子里,原子核居于中心,电子围绕它旋转。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小到我们的肉眼根本看不到的一个原子,也是一个“太空”,即韩少功说的“另一片太空”。
古人言“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见微知著”,就是要告诫我们:要学会于微末处见大千。
我们成年人所熟悉的世界,是一堆堆符号、代号的堆砌,我们很少去认真地打量一栋房子,很少去仔细地体察一座城市。正如《小王子》里所说的:
如果你对大人说:“我看到了一座漂亮的红砖房,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屋顶有许多鸽子……”那他们想象不出这座房子是什么样的。你必须说:“我看到一座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惊叫:“哇,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和小孩的世界的不同之处:一个物体,一处景观,对于成年人而言只是一个符号,这种符号有特定的价码,属于你知道就行了的那种客观对象;在小孩的眼中,它们就是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新世界,他们在凝视当中不断地的发现新的东西。
这两种不一样的世界观,也包含着两种不一样的旅行观。
韩少功先生似乎是在提醒,我们要从成年人的浮皮潦草的目光切换到孩子的视野,我们要学会感受那种因为我们的凝视而绽放出丰富与精彩的小世界。
他写道:
一片落叶是千里山脉,或者万里沙原。如果手中镜片有足够的放大功能,我们还可以看到奇妙的细胞结构,雪花状的或蜂窝状的,水晶状的或胞胎状的。我们还可能看到分子以及原子结构,看到行星(电子)绕着恒星(原子核)飞旋的太阳系,看到一颗微尘里缓缓推移和熠熠闪光的星云。但人们不习惯凝视,总是长于奔走和张望。
所谓“奔走与张望”就是指普通人的旅行。韩少功提到,有两个朋友曾经劝他到北京工作,说如果不到北京去,很多东西就没法看到,会很可惜。但是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意识到,不管你走多远,活多久,都会遭遇“地平线和太平间的冷冷拦截”:
我相信朋友的好意,相信自己一旦错过了北京,会确实错过很多见识。但那又怎么样?我还没有到过南极洲,没有到过月亮,没有到过火星,没有到过银河系以外的空间。
我也不可能看到22世纪以及往后更远的年代,看到儿童们在幼儿园里耍弄基因玩具,看到妇人们在杂货店购买核子炊具,看到太空旅游的星际列车和激光天梯,看到人类用药片或芯片改变人性——那样的世界会不会像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同样把我吓晕?
从这一点看,即使进入京城,我仍然是一井底之蛙,反过来说,即便我能够风光活上三辈子乃至三十辈子,同样难以做到无所不至和无所不知。我仍然不可能走出自己近乎逼仄和速朽的身体,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前面仍有地平线和太平间的冷冷拦截。
因此,他怀疑为大多数人所热衷的旅游到底有多大的价值——
旅游是对履历的一种弥补,旅游业鼓励人们对世界展开足迹扩张和镜头攻略,引导人们朝远看和朝外看。铁路、航空、宾馆、餐饮、通讯、感光器材等行业因此而日进斗金。
但旅游者的看大多重复,不过是把大多数已经出现在媒体的场景,来一次现场的核对和印证;不过是把已被他人用眼光品尝过的场景,再来一次残渣咀嚼和旧货收买。其一般过程,是交出一笔钱以后,被交通工具规定了观察线路,被旅游设施规定了观察方位,被讲解员规定了观察时的联想,还有“到此一游”的摆拍地点以及固定的笑容。旅游者于是心满意足:天下第一峰呵,举世无双呵,不虚此行呵,诸如此类。
这几乎是一套法定的公共成套动作。如果人们不愿意这样,一心要把世界化为独享和私藏,那他们就只是不断地为难自己。别说做一富豪,做一高官,就算做了帝王,他们的权势也只会日益剥夺他们的自由。他们在宫墙外随意散步都几无可能,更没法经常照看自己的辽阔疆域,没法像一个乞丐、水手、骑手以及工匠那样随意漂泊。
他们离世界越来越远。
我们普通人这种乐此不疲的奔走和张望的旅游,就像是一些创业者基于常识创业一样,都是成本最大化,收益最小化的。最为可悲的是,我们是在为别人旅游,而不是为自己旅游。怎样才算是为自己旅游呢?
我记得丰子恺的一幅漫画上配了一行字: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
沈复的《浮生六记》里也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描写,他把草丛看作森林,把居于其中的小虫、小蚁看作野兽;把蚊子看做仙鹤,在蚊帐中朝蚊子喷烟雾,看到蚊子左右乱飞时,他便怡然自得的“作青云白鹤观”。
大家可能会质疑,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意淫了。但是作者是想告诉我们:要学会凝视,通过凝视一个平常之物,让其绽放出精彩与辉煌。
韩少功在文章中也谈到了这一点,他还以自己很喜欢的一位葡萄牙诗人佩索阿作为说明:
F•佩索阿说,他更愿意“游历第八大洲”,即蜗居斗室里的个人想象。我没有他那样自闭,只是相信空间还有另一种展开方式,相信人们完全可以投入另一种远行,比方以前面的荒坡一角为目的地,订一张免费船票或免费机票,于是在手中的石片上俯瞰黄山,在杂草里发现大兴安岭,在身旁的石涧清潭中触摸太平洋。
写着写着就和丰子恺有点像了,韩少功也通过文章提醒我们:
只要人们愿意,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蹲下来,坐下来,趴下来,保持足够的时间,借助凝视再加一点想象,就可以投入另一片灿烂太空。
最后能够达到的境界便是:我终于在一片落叶前流连忘返。
我们劳神费力、花钱买罪受的旅行,早已偏离了旅行的本质。当我们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地融入各种名胜景点的“人粥”中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生活和事业的“散户”。
在浩浩荡荡的散户群中,我们在展开一场颇具荒诞意味的追逐和比拼——倾巢出动,倾力而为,疲惫不堪,而且几乎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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