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一粒米滑进喉咙,阿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娃他娘,咱这闺女留不得了。村长那家提出的事……”
娃他娘知道,她这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要卖给别人当童养媳了,她眼泪汪汪的,把女儿搂得更紧了。可是却还是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因为家里还有四张嘴要吃饭。
“村长家的儿子也不是见不得人,才买了童养媳回去养着,只是他们家里习俗这样。这些你都不是不知道”,阿华安慰着媳妇,“更何况,村长家的家境可要比咱家好得多,闺女过去,那可是享福!不给相认又有什么关系?”娃他娘没话说了。
于是,这女娃就裹着一张花布,送来了村长家。被送去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骨碌碌的大眼睛四处乱瞧,嘴里还吐着泡泡。无知是这世上最快乐的事。
这可爱的小模样得了村长媳妇的喜爱:“这女娃,真机灵,真招人稀罕。瞧这小梨涡,能甜死个人。就叫阿梨吧。”被花布裹着的阿梨乐呵呵地看着村长媳妇,仿佛很喜欢这个名字似的。阿梨,阿离,这名字似乎已经预料了她未来的悲苦生活。
二
“哥,你等等我啊哥!”阿梨拼命地跑着,“你的饭、又、又没有带!”
“你烦不烦啊,不带饭饿着你了吗?多事!”哥哥一脸的不耐烦,走得更快了。似乎在害怕着什么,躲避着什么。但是,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宝生又带着你的童养媳来上学啊,真是少爷作风呢!”
“是啊是啊,这种排场可不是我们一般人能有的。”
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宝生的脸涨得通红,眉头紧紧地皱着:“你还不快回去!”
“哥,咋了?咋生这么大的气呀?”
“对嘛,宝生,咋能对你媳妇生那么大的气?小心她不给你生宝宝!”
阿梨听明白了,这是拿她是哥童养媳的事取笑哥呢!她忽而咧嘴一笑:“你们当然不如我哥,让我挑的话,全世界都死光了人,我也不会挑你!哥,走,我陪你上学去!”那两个多舌的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女孩子,说什么挑不挑人,你羞不羞?”宝生被阿梨拉着,故意板起脸来训她。
“谁叫他们欺负我哥呀,哥你就是书读多了变呆了才会让人欺负!我就负责帮你把话还回去!”她欢快地笑着,阳光下梨涡明晃晃的,甜甜的笑直达宝生心间。妹妹真好!别扭的宝生悄悄在心里想着。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岁。他们是哥哥妹妹的关系。
三
“宝生,阿梨,你们快回去吧,你们阿爹阿妈上山砍柴从陡崖那边掉下去了!”
他们好好地在上课,却忽然听到这个噩耗,阿梨有一瞬间的晕眩,眼前一黑。
“阿爹阿妈!”宝生惊叫了一声,往外跑去。阿梨才反应过来:“哥你等等我!”书都没带就跟着宝生跑出去了。
到了山下,好心的村民已经将村长跟他媳妇安置在床上了。“村长直接摔下来的,现在已经入气少出气多了。村长媳妇情况还好一些,摔下来的时候有棵树挡了一下,不过这腿也差不多是……不能再有大用的了。”守在这边的村民委婉地跟他们两人说明着情况。阿梨的嘴紧紧地抿着,不敢发出哭声来,泪水从她的眼眶溢出,顺着脸庞滚落下来,划过梨涡,滴在水泥地上,溅出一个个小水坑。往日甜甜的梨涡此刻更让人觉得阿梨可怜十分。
阿爹快要不行了,他想要阿梨跟宝生立即完婚。阿梨愣了,没有立刻答应。
“你阿爹都这样了,阿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要不是你阿爹阿妈供着你,你一个女娃能跟着男娃们去读书认字?你能体体面面长到这么大?哪家童养媳过得这么舒坦?”
阿梨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压下心中那一丝丝不情愿,在阿爹弥留之际,答应了这门亲事。
宝生在一旁哭着答应了。
这一年,他17岁,她15岁。她成了他的妻。
四
“阿梨……”这天,下地回来后,宝生一直欲语又止。阿梨伺候完瘫痪在床的阿妈后,才正经地问了宝生:“哥,到底啥事?有事咱就说。”
“阿梨,我们要高考了。”宝生紧张地盯着她。
“我知道,哥。你就好好考,不用紧张,家里有我。你正常发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为咱家光耀门楣!”阿梨又笑了起来,梨涡浅浅,特别好看。
“嗯……是……也不是……”宝生支支吾吾地,笔下的纸都快被他戳烂了。
“那到底啥事啊?”阿梨急了。
“我想,想出国留学!”最难说出口的说出来后,宝生也觉得其实没有那么难开口了,“我跟镇上林春晓说好了,一起出国!外面的世界更丰富,我能学到更多!阿梨你帮帮我,帮我跟阿妈说一下!哥求你了!这是哥的理想,哥不能老死在这山沟沟里啊!”
阿梨苦笑,理想?她的理想早就在阿妈的医药费,哥的读书费中埋没了。不过,也庆幸,哥还有理想,“我该帮帮哥的!”
不出意外的,她挨了阿妈的一顿骂,她哭着跪在硬邦邦的水泥地:“阿妈,这是哥的理想!我们不能埋没了哥呀,我们不能拖累他!”
阿妈深陷的眼窝中淌出了浑浊的泪:“傻闺女,他不仅是你哥,更是你男人,你把你男人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眼界大了,心大了,还能回得来?我们娘儿俩,可就没指望了!”阿梨笑了:“只要一个指望,就能让哥去外头找他的理想吗?我有办法!”阿梨靠在阿妈耳边嘀嘀咕咕,阿妈叹息了一声,点了头。
“哥,阿妈同意了!我们今晚开酒窖庆祝一下吧!”阿梨笑意盈盈,站在灯光下,梨涡甜甜的,可是宝生没有看到,他兴奋得跳了起来:“阿梨你太好了!好,我现在就去拿酒!我们今晚喝痛快了!”
一碗碗的酒,浓烈得使人失了心智。这一晚,凌乱的酒碗旁,摇曳的灯光下,了了两个人不同的心愿。
宝生不久后坐上渡船,离开了。去了能够实现他理想的地方。
而阿梨,在宝生离开之前,便已查出怀有一月身孕。
这一年,他二十岁,她十八岁。她成了他孩子的阿妈,他却带着红颜知己飘零过海去了异国他乡。
五
“奶奶奶奶,听爸爸说,你以前是童养媳是吗?会不会吃了很多苦?”
年老的阿梨愣了一下,苦吗?15岁起,她就不断地面临着离别,在哥离开后更是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好在阿妈虽行动不便,但一直陪她到了中年才去世。日子是过得不容易,但是,好在有亲情陪伴着她。
这样想着,她嘴角溢出了一抹笑,梨涡被层层的皱纹遮盖着,已经不明显了,但她笑起来仍然给人明媚十分的感觉:“不是的,一点都不苦,我很幸福。”除了那些不得已的离别。
阿梨安详地看着孙子们玩闹,静静地回忆着她的童养媳生活。
忽然一阵喧闹,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头颤颤悠悠拄着拐杖进了她的院子,他们四目相对,只余释然。
这一年,他71岁,她69岁。他与他的童养媳再次相逢。
阿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