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姐!小姐!叶家的公子回来了!”伴随着清甜的少女的嗓音,一个约莫十五岁的少女闯进屋内,气喘吁吁的,大概是跑得太急,脸颊不禁泛起微红,但一双大眼睛确实激动地眨着,虽然没有再说话,却掩不住眸中的光。
“叶...公子?”床上的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撑起身体,靠坐起来,碎发从耳后落下,给她的模样又增添了几分困乏。
“什么叶公子,”说着探头看了看门外,撇了撇嘴,眼皮也垂了些,埋怨道:“这日头都还没升起,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呀!阿幼,你呀,真是一点都不稳重。”说着,眼皮越发沉重,眼看就又要闭上了。
“您还好意思说呢...”名为阿幼的少女小声嘟囔道,“小姐,你忘了吗?叶家的大少爷呀!”阿幼微微提高了些声音,生怕床上的人儿一个不注意便又睡了过去。
“什么大少爷二少爷的,都别打扰本小姐睡觉!”说着便身子一软又钻进了被窝,阿幼本想再叫一声,看着小姐在床上卷成了一个团就不敢再打扰,嘟了嘟嘴转身准备离去。
“什么!叶家的大少爷?你是说小叶子?!”
床上的被子团突然坐了起来尖叫道,愣是把阿幼吓得不知道怎么接话,竟结巴了起来。
“啊...小...小叶子?哦哦对,就是那个小叶子!”
日上三竿。
唐莺单手拖着下巴,朱红的双唇微微翘起,双眼神散却是皱紧了眉头,满脸愁容。
九月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厚厚的书上,上面的古板的文章仿佛也柔和了起来,但唐莺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倒也是,这怎么看得下去呢,年幼时最喜爱的玩伴竟是个男儿,当时怎么就没发现呢,也怪那小叶子天生长的漂亮,十岁的时候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和七岁的她一般高,那双大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望着她,而自己也总是忍不住保护他,把她护在身后,把那些欺负人的小混蛋们通通打发走。
“不知道,小叶子现在还是不是那么可爱呀...”唐莺嘟了嘟嘴,叹道。
“小姐,你不能穿这个就去啊!”阿幼在唐莺后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老爷会生气的!”
“那怎么了,我今天就是去比武的!叶君扬?大将军是吧,我唐家堡怕他吗!”唐莺一脸怒气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身黑色与墨蓝色相间的衣裤在身上倒是合身的很。
唐家的功夫向来是传男不传女,弟子三千,独唐莺一份,何人不知是堡主唐风欢喜这女儿,一方面唐风不忍自家女儿习不得祖传的武艺,一方面也是唐莺从小和唐家堡这些男儿们一起长大,除了丫鬟身边再没有女辈,自然是从小也是舞刀弄枪。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阿幼嘟囔着,“小姐,人家那是大摆宴席庆祝叶公子回来,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唐莺回头瞪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阿幼,道:“你怎么跟外面那些老头似的!我倒要看看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了!”
唐莺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委屈,自己从小保护的小叶子如今竟是大将军,还大摆宴席庆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姐,我求求您了还不行嘛!”阿幼哭丧着脸,嘴上依旧没有妥协,“您今天就别穿这个了,等到宴席结束了,我再跟您去找那个叶公子还不行嘛。”阿幼看唐莺还是不为所动,转了转眼珠,故意叹道,“听说啊,今天大少爷也会去呢,没想到大少爷竟会应邀,真是难得。”说罢她抬头偷偷看了眼唐莺。
唐莺果然停下了脚步。
阿幼又接着道:“小姐你穿成这样,大少爷恐怕会生气呢!”
整个唐家堡都知道,她唐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大哥唐憬,大家都知道唐风宠爱唐莺,唐莺虽说不似其他女儿家那样温文尔雅,还总是大大咧咧的,但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唐家堡上下也就都顺着这个大小姐。倒是唐憬,身为唐家堡的继承者,也确实是令人信服。从小苦练武艺,做事态度严谨,不苟言笑却从不忘礼义,是唐风乃至整得唐家堡的骄傲。唐家堡上上下下都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唯独自己的妹妹总是特殊。唐憬自然是非常喜欢这个妹妹的,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不懂规矩,乱了礼数,管教的也越发严格,却苦了唐莺。
最后,唐莺还是妥协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裙摆和袖口都绣着莺燕的图案,在整个柔和的色调中增添了一丝活力,头发也散了下来,阿幼精细打理了一番,倒真像一只俏皮的小黄莺。若不是那张小脸上的傲气不见消减,真是让人难以相信眼前的少女便是唐家堡的大小姐。
此般的大摆盛宴,丫鬟随从是不容进屋的,以免场面太过混乱。于是唐莺随着父亲和大哥入了席。
唐家毕竟是名望,自然是坐在最靠中间的桌子,还未等众人都入席,唐莺已经按奈不住,忍不住的左顾右盼,却没见叶君扬的影子。唐憬看她如此模样,皱眉瞪了他一眼,唐莺嘟了嘟嘴自己默默地玩手指。
正在此时,叶家老爷的声音却响起:“今天是在下为犬子凯旋归来而歙砚,多谢各位捧场。”
随着叶老爷的声音望去,只见一七尺男儿约么弱冠之年,站得笔直,五官深邃,眼眸似黑曜石般,明亮而深邃,眉毛不粗,却很浓,如剑般扬起,鼻梁挺拔,薄唇微微弯起,即使是在战场上风吹日晒,皮肤依旧未见粗糙。虽是微笑着站在叶老爷身后,却盖不住一身将领气质。倒是把唐莺看楞了,竟是忘了来时的怒意,这哪是当年的小叶子,或许是自己记错了吧。
正想着,叶君扬便向这边看来,眼神中分明是露出了一丝惊讶,对着唐莺弯眸一笑。这一笑让唐莺更加不知所措,面上竟觉得有些发热,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
再之后的宴席唐莺也一直心不在焉,几次敬酒都走了神,让唐憬好个瞪。
不知不觉宴席已结束,众人退场的时候叶老爷请唐风留下喝了杯茶,唐莺自然也随着去了。
两位家主的谈话对唐莺来说折磨得很,没过一会就坐不住了,这时叶君扬推门而入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一笑,唐莺更是窘迫得不得了。
叶君扬对着唐风行了个礼,道:“唐堡主见谅,小生在外送客,耽误了些时间。”
唐风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却见女儿不知为何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叶君扬看了眼唐莺,笑道:“宴席人多,想必唐小姐些许乏累,不如小生带唐小姐出去走走。”
唐莺惊讶地抬头看着叶君扬,叶君扬对她弯眸一笑,,满眼温柔。
唐风叹了口气道:“也好。”
叶君扬道了声谢,便出了门,唐莺就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跟着。
夜色深沉,月光从圆月中漫溢出来,洒在地上,白洁如玉,清冷如霜。照在两人身上,增添了一分清凉。
唐莺就这样呆呆地跟着叶君扬,以至于叶君扬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一头撞在了叶君扬怀里。本是件尴尬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叶君扬的怀里十分温暖,和这清凉的初秋有些格格不入,唐莺一时竟忘了推开,待她反应过来时再推开更是尴尬,脸颊上不禁微微泛红。
“阿莺?”叶君扬抬手揉了揉唐莺的头,却没想到唐莺惊恐地抬头望着他,不得已,他又将手缩了回来。
唐莺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低下了头轻声道:“叶公子怎么突然停下了。”说罢连自己都后悔,这娇弱的女子是谁啊!
叶君扬微微一愣,有些失望:“阿莺,你...不记得我了吗?”
唐莺顿了顿,抬起头,轻声问:“小叶子?”
叶君扬再次弯眸:“还好,你没忘了我,我还怕你把我忘了呢。”
唐莺抬头望着他,竟有些失了神。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五官显得更加深邃,月色倒映在他的瞳孔深处,泛出昏沉而朦胧的影子。那如黑曜石般的双眸分明是透露着掩不住的喜悦,嘴角也微微上扬。这和当年的小叶子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当年的小叶子,只有那么大一点,那时候也是这么望着自己,但那时候眼睛是水汪汪的,但是现在眼神似乎有些不同,那时候总是躲在自己身后,现在长得这么高了。唐莺不禁低下头嘟囔道:“都这么大了啊...”
叶君扬噗嗤一声笑出来,笑道:“你怎么跟我娘一样。”
唐莺脸一红:“你那时候就那么大...”
“是啊,我还躲在你身后呢,那些臭小子天天欺负我。”叶君扬笑着揉了揉唐莺的头,“走,我们边走边说。”
唐莺只好跟上。
“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漂亮,虽然小时候也很漂亮,我记得那时候啊...”
唐莺没有想到叶君扬变得这么外向,提起小时候的话,他滔滔不绝,最后连唐莺都憋不住,两个人在湖心亭聊了一个时辰,直到唐风唤唐莺回去,叶君扬才恋恋不舍的和唐莺道了别,还叫唐莺常来叶府玩。唐莺也正聊到兴头上,活波乱跳的跑到父亲身边,笑着道了别。
二
畅聊一晚的后果是唐莺的心情更加复杂,一方面她觉得长大的小叶子好像也并不讨厌,可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别扭的不得了。神游了许久,以至于阿幼走到身边了她也没发现,被吓了一跳。
“你这个死丫头,要吓死我啊!”
阿幼委屈道:“奴婢明明敲了门的。”阿幼一边给唐莺倒水,一边说:“小姐,你昨天没在叶府闹吧。”唐莺没应话,单手拖着脸蛋望着窗外微微泛黄的树叶。
阿幼见唐莺没应又道:“奴婢听说啊,叶公子确实是大将军,也打了胜仗,只不过呀,他顶撞了皇上,皇上念在他刚打了胜仗,说是让他回家报喜,实则是贬了他,恐怕将来也不会再有为国征战的机会了。”
唐莺眼神一黯,冷道:“以后少听这些闲言碎语。”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意。
阿幼很少听到唐莺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不禁打了个颤,道了声是。
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小姐,叶公子来了。”
唐莺已经猛的站起来,差点没站住,还好阿幼扶了一把,匆匆忙忙的跑出去,只见叶君扬笑着站在门外,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比这秋日的阳光更加耀眼,唐莺也不禁扬起了嘴角。
“突然拜访,不会给唐小姐添麻烦吧。”叶君扬笑道。
“若是我说添了麻烦,叶公子就会不来了吗?”唐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但是叶君扬总能带给他那种奇妙的安全感,好像干什么都可以。
“自然是不会,”叶君扬眨了眨眼睛,“既然这样,唐小姐不如带我逛逛唐家堡?”
唐莺笑着回头对阿幼说了一声不用跟了,便带叶君扬走了。阿幼还一脸委屈,小姐怎么脸色说变就变。
唐家堡不比叶家小,但是唐莺最喜欢的还是那片紫竹林,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急躁的性格怎么会喜欢这样幽静的地方。
“你果然还是喜欢来这里啊阿莺。”叶君扬看了看这片竹林颇有感慨。
“这是我爹送我娘的紫竹林,我娘最喜欢了,我也最喜欢了...”说着唐莺突然静了下来。
“你若是喜欢,我也愿在叶府为你种一片紫竹林”。叶君扬转头认真地看向她。
“好啊。”唐莺弯眸应道,继续走向深处,“听说你...顶撞了皇上?你怎么这么傻。”唐莺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
叶君扬眼神一黯,叹了口气道:“再傻怎么能比得过你。”
唐莺皱了皱眉示意叶君扬认真回答她。
叶君扬却仍然一脸无所谓:“我带兵打仗,首当其冲,他坐在宫里听信那些宦官的谗言...”话还没说话,唐莺倒是先捂住了他的嘴,“嘘!这种话你也敢乱说!”
叶君扬一愣,弯眸低头看着她,还是一副当年的样子,仿佛永远都是这般。
唐莺被他这么一看,尴尬的将手缩回,脸一红,急道:“我还是带你去练武场吧!”
叶君扬自幼就喜欢唐家的练武场,那时候唐莺还以为是小叶子被欺负怕了,想学武保护自己,谁知道他只是和外面的那些欺负他的人一样,只是因为都是男子罢了。
到了练武场,叶君扬果然兴奋了许多,满眼尽是藏不住的喜悦。唐莺突然想到自己去叶家那天的心情,便道:“听说小叶子近年来武艺见长,不如比试一番?”
叶君扬欣然答应,取了把顺手的长枪,唐莺则挑了两把轻剑。
“那便开始吧。”说罢唐莺手中握剑双脚一蹬,便向叶君扬冲去。叶君扬倒是不急,稳了稳脚,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怠慢,长枪随双剑一转向唐莺刺去,唐莺剑一偏,人也随着一弯腰轻易躲过,转身再次向叶君扬的颈部,叶君扬动作快如闪电,蹲下躲过,腿一扫,唐莺出招时本就用力过大,此时被一扫更是站不稳,向地上栽去,叶君扬身手一勾,便将唐莺揽了起来。
“好!”唐风背着手走来,“平日叫你下盘要扎稳,就是不听,叫人笑话。”说罢,唐风又赞许的看了看叶君扬。
“是我没认真打!爹您还说来者是客呢,我怎么能让客人输呢!”唐莺撇了撇嘴,不满道。
“就知道跟我贫,从小教你凡事都不可懈怠,怎么没见你听。”唐风皱了皱眉,但眼里分明是宠爱。
“哼!我要是赢了他,爹就不许再念我!”唐莺插腰道。
“你若是赢了,我便不再说。”
“好!一言为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爹,您可别后悔!”说罢,唐莺双剑便再次举了起来,看向叶君扬。
叶君扬自然是含笑应战。
三
自那日起,唐莺便一直缠着叶君扬比试,连唐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叶君扬自己倒是惬意,乐在其中。
“阿莺啊,我叫人做了些槐花糕,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甜食了。”
“阿莺阿莺,看我这把剑怎么样!”
“阿莺,有人送我爹点西域的酒,我给你偷偷带点?”
“阿莺,不如今天去城北看看?据说那菊花开得可好看了!”
“阿莺!我今天钓上了一条十斤的鱼”
唐莺也不知道叶君扬是怎么了,怎么这个子长大了,脑子还不见长呢。
但日子子过得无聊,难得有人每天黏在身边,虽然烦了点,但也未尝不是件坏事。
日子久了,两个人也重拾起了幼时的亲密。
但是玩归玩,闹归闹,唐莺可从来没忘了比武的事。
“阿莺你这么凶,日后恐怕没人敢娶你。”叶君扬一边拆着唐莺的招,一边从容笑道。
“要是打不过你毁了我这一世英名,我这辈子就不嫁啦!”唐莺气喘吁吁的吼道,叶君扬速度之快让她来不及思考。
叶君扬心中一喜,再问道:“那若是我输了,你就肯嫁了?”语气有些急促,分明满是期待。
“那是自然!我...”唐莺话还未说完,叶君扬手腕一转,长枪从手中掉落,枪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唐莺一愣,竟忘了将手中的双剑刺向叶君扬。叶君扬上前一步,胸膛抵在剑前,笑道:“我输了。”
唐莺愣了愣,回过神后气得跳脚,于是她也把剑丢到一边,双臂抱胸大叫道:“我才不要你这么可怜我!”
叶君扬上前两步,双手抓住唐莺的肩膀,“看我,”唐莺不悦地偏头看他,却见叶君扬少了往日的嬉笑模样,一脸严肃,如黑曜石般的双眸黑得发亮,直直的看着唐莺,唐莺突然觉得刚刚那个小叶子突然不见了,眼前的人满身尽是大将风范,惊得唐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阿莺,我输了,为了你我可以输千次、万次,可以把这辈子都输给你。”
四
岁末,霜寒,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远处天地交于一色。
整个城到处挂着红锦,喜气洋洋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城,叶家山庄更是一路红锦铺地蔓延到百里之外,叶家更是人声鼎沸,叶家的人,唐家堡的人都满面荣光,全府上下喜气洋洋,连下人都尽可能的在身上多加一分红。鞭炮声震耳欲聋,伴着人们的嘻笑声,这刺骨的寒风似乎也怯了些,大雪也盖不住这喜庆的氛围,每个人心上都是暖洋洋的。突然,众人默契的都静了下来。
大堂内更是红火一片,大堂中央是一个一人般大小的双喜,双喜下坐着叶老爷和叶夫人,满脸喜气,叶老爷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此情此景,坐在一侧的唐憬也难得笑着,倒是唐风心情复杂,女儿出嫁本是喜事,有叶君扬这样的夫婿,自己也是非常满意的,可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心肝就这么跟别人走了,心中不得不说对叶家还有些恨。
此时,叶君扬一身合体的金丝红袍踏入大堂,长发高高束起,一根红丝带系在上面。叶君扬的脸在红光烛影下衬得神采飞扬,身边的唐莺穿着唐风为她定做好了的凤冠霞帔,金钗步摇伶仃作响。金色鸾凰展翅,姿态优美,高贵万分,鲜艳的红色做底,朦胧红纱覆在外,头上盖着红色的盖头,隐约露出金钗的模样,此时端庄的模样让人难以将平日里调皮的如一只小黄莺般的唐莺联想在一起。
拜堂后,唐莺搭着阿幼的手入了洞房,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床沿,等着叶君扬回来。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沉得住气。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打开,唐莺听到叶君扬向自己缓步走来。
叶君扬也不知怎么了,在外招呼客人的时候,明明心急如焚,可唐莺就坐在自己房里的时候,他倒是迈不开腿了,终于走到唐莺面前,激动的心情让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叶君扬憋了口气,伸手掀开唐莺的盖头。唐莺此时一身正装,双眼含水望着他,叶君扬从未见过这般的唐莺,一时又惊又喜,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那里愣了神。
最后倒是唐莺开了口,声音如初春的溪水般清透:“不如,去湖心亭赏赏雪吧。”
“好。”
一路上叶君扬都一直都紧紧的握着唐莺的手,生怕她冻着。夜色深沉,雪未见停,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夹杂着两人走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漫天大雪遮住了月亮,却比月夜更加明亮。
叶君扬颔首望着唐莺,她一身红色,配上金钗,在这目光所及皆是白色的夜晚显得格外耀眼。
唐莺抬头看着叶君扬,因为冷的原因,鼻尖和脸颊都微微泛红,连眼眶都有些酸涩。但双眸却化作一滩春水,清凉的荡进叶君扬心头。
湖心亭上,叶君扬和唐莺望着彼此的瞳孔。从此以后,自己将要与面前这个人共同经历风雨,无论荣华富贵,还是灾劫苦难,都要携手渡过,直到终年。
叶君扬心别地一跳,神情柔和得仿佛能将漫天飞雪融化,他低头吻了吻唐莺红润的唇,道:“阿莺,我等了你十年,”说着把唐莺搂在怀里,“十岁那年我就想,这辈子,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唐莺窝在叶君扬怀里,甜甜一笑。
漫天的大雪依旧未停,两人鲜艳的红装在湖心亭显得格外鲜艳,也为这寒冬增添了一份暖意。
半月后。
新婚忙了好一阵子,难得休息。
“阿莺,这几日,你多劳了。”
“君扬,我们去走走吧。”
叶君扬伸手将唐莺的大氅系上,牵住了唐莺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
唐莺满面甜意,温暖从手上传来。
“阿莺啊,谢谢你。”
“谢什么啊,呆子。”
“谢谢你没有拒绝我,我那时候唯恐你会甩开我的手,再给我当头一棒。”
唐莺噗嗤一声笑了:“我啊,就不应如此遂了你的意!”
叶君扬脚步一顿,转身把唐莺搂进怀里,颔首在唐莺耳边轻声道:“那我就是玄奘法师,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取得你这真经!”
唐莺面上一热,轻唤:“呆子...”
两人静静的走着,不带一个仆人,竟不知不觉又回了唐家堡。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紫竹林。”
原本青葱的竹林,如今一片银装素裹,更是清冷。
“娘。”唐莺轻声呼唤,“我带小叶子来给您看看,日后我可能不能常来看您啦,还望您不要怪我啊...”唐莺眼神有些暗淡,静静地望着林间深处,那样幽静,那样苍白。
“娘。”叶君扬也轻唤了一声,“在下唐家的女婿,叶君扬。既然在下娶了阿莺,便会一辈子对阿莺负责,不离不弃,定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说着,叶君扬将唐莺搂在怀里,双臂微微用力。
“你喜欢这里吗?”
“嗯。”
“我在叶府也为你种一片紫竹林可好?”
唐莺轻笑:“好。”
五
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去,空气还是湿润的,不知不觉已是春天,万物复苏,都呈现出生机盎然的一面。
叶府上下一片欢喜,叶少夫人有喜了。
“我要有弟弟了吗?”稚嫩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两岁左右的孩童坐在叶君扬怀里,扒着叶君扬的脖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叶君扬。
“对呀,轩儿以后就要好好照顾弟弟啦!”叶君扬刮了刮儿子的鼻子。
叶逸轩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整个身体都在晃动。
府中上下都是一片和乐,一道密旨却打破了这层温馨。
夜色深沉,堂内肃静。桌前坐着叶老爷,叶夫人还有叶君扬和唐莺。
“爹,当年并非儿子有意相瞒。皇上表面贬我回家,实则因为我与朝中宦官不合,叫我先隐退,待抓住了宦官头目,再归朝釜底抽薪。”叶君扬侧头看了看唐莺,唐莺并未露处异样的神情,顿了顿继续,“此次皇上下密旨,必定是以做好万全之策,儿子此去一番,半年必回。”
半年,叶君扬不敢肯定,甚至连生死都无法下以定论,但他知道,眼前如此这般,父母还不忍,若说出真相,不知到时要如何离开。
叶君扬吩咐下人收拾行李后,便打算回房,唐莺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去湖心亭看看吧。”
月色依旧深沉,叶君扬在厅内颔首看着唐莺,看得一阵心悸。
月色如水,眸光亦如水。
月色醉人,眸光亦醉人。
叶君扬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这样看着唐莺。
唐莺突然伸手抱住叶君扬,轻声道:“你答应我的紫竹林还没送给我呢。”
倒不是叶君扬爽了约,只是不知为何,无论叶君扬派人下了多少工夫,那片竹林都没有办法生长起来。
“我...”
“这个约,我等你回来再赴。”唐莺打断了叶君扬,不急不慢的说道。
叶君扬心头一紧,手臂又缩了缩。他怀里的这个人,他想永远就这么抱着,永远不再分开。
第二日天还未亮,叶君扬就默默出发了,知道的只有叶老爷、叶夫人、唐莺还有随行的随从。
六
大雪没日没夜的下着,终于在年三十这一天停了,叶府向往年一样挂起了红灯笼,年夜饭也丝毫不含糊,鞭炮声震耳欲聋。
但不知是积雪太厚了,还是心太冷了。红灯笼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雪,红光暗淡了许多,鞭炮声也刺耳得叫人难受。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开心起来,但一旦静下来,心里的苦就全部涌现出来。
国家正是动乱之时,朝廷两党相争,王爷造反,天下大乱。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叶府萧瑟了许多,因是名门望族,叶少爷又在前线征战,叶家自然是为朝廷提供了不少钱财,整个叶府的资金甚至有些供不应求,少了不少仆人和华丽的排场。
唐家堡的弟子个个都英勇善战,自然少不了为国杀敌。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唐莺靠坐在窗前,手在隆起的腹部来回轻抚,寒风从窗外涌入屋内,刺得骨疼,唐莺却不愿把窗关上。这混沌的世道,唯有这寒风能叫人清醒几分。手边的茶冒着热气,却温不暖这月色。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阿幼的惊叫声打破了这一番宁静。“这今日您就要临盆,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哪担得起呀!呸呸呸,我这张破嘴...”
唐莺倒也没应声,由着阿幼把窗户关上,自己支起身来走到刚进门的叶逸轩身边揉了揉他的头。
叶逸轩也乖巧的牵住了唐莺的手,随母亲走向床榻。
“夜深了,阿幼给轩儿洗漱更衣。”
阿幼望着唐莺,心中一苦,眼眶有些泛红,轻声道:“小姐,叶公子...一定会回来的。”
唐莺愣了愣,弯眸一笑:“是啊,他还欠我一片竹林。”
谁都没有投料到,唐莺竟在大年初一生下了孩子。
一番痛苦后,唐莺躺在床几乎晕厥,连眼皮都是那样沉重。发丝黏在额前,面色惨白。
“哎呦,我的好孙子呦!”叶夫人抱着孩子乐得合不拢嘴,急得门外的叶老爷大叫。
“快把我的大孙子抱出来给爷爷看看!”
叶夫人抱着孩子出去后,房内除了唐莺就剩下了阿幼和接生婆。
接生婆一边忙着一边叹道:“少夫人真是吉人天相,和小少爷都平安无事。只可惜啊,小少爷刚出生就没了父亲。”
阿幼一惊,可为时已晚,唐莺撑起虚弱的单薄的身子,直直的望着接生婆,用尽全身力气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幼给接生婆使了个眼神,接生婆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反而用安慰的口气道:“少夫人你也别难过,叶少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很安慰的。”
阿幼一急,将接生婆硬推出了门外:“剩下的我来就行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关上了门,阿幼就一直站在那,不知道如何回头,还未鼓足勇气,唐莺颤抖着声音响起:“阿幼,君扬怎么了。”
阿幼勉强让自己笑起来,走向唐莺,“小姐,公子肯定就在回来的路上了....”
“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唐莺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的嘶吼道,说罢,整个人都跟着不住的颤抖。
叶夫人闻声进来,看着唐莺这一番模样,大致也知道了为何。
唐莺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呼吸都有些困难,眼泪随着脸颊留下,似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棉被上,偶有几滴流入口中,苦涩痛彻心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唐莺哭得歇斯底里,什么也听不进去,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最后哭的没了力气,只剩抽泣。
阿幼和叶夫人从未见过此般的唐莺,在一旁不知所措,最后也酸了鼻,在一旁跟着流泪。
折腾了一晚上,天色渐亮,唐莺满脸憔悴,泪痕还挂在惨白的脸上,双眼无神,轻声唤了声阿幼,阿幼如梦初醒,稍带惊喜的跪在唐莺面前。
“洗漱,我要去湖心亭。”哭了一夜,唐莺此时的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见。
“可是小姐,你..”阿幼吓得不敢动
“胡闹!”坐在一旁的叶夫人惊叫,“你现在就要好好休养,岂能乱来!”
“娘。”唐莺没再说什么,只是抬头望着叶夫人,眼底尽是数不尽的悲伤。泪可以流尽,但为何悲伤不减。
叶夫人咬了咬牙,“阿幼,起来吧。”
唐莺的身体是没办法自己走这么远的路的,叶夫人和阿幼两人一起搀扶着,也是走走停停,半晌才走到湖心亭。
“岁岁念君归...阿幼,孩子名作岁念吧。”
唐莺坐在湖边望着湖水,面无表情,一坐便是一下午,最后叶夫人没办法只好叫人抬轿子把唐莺带了回去。
自那日起,唐莺又变得像往日一样,只是眼神中少了些东西。
日子久了,大家都发现唐莺的问题了,唐莺渐渐地越来越记不住东西了,有时竟会连叶老爷叶夫人都不认识了,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此时也更是瘦骨嶙峋,面色蜡黄,双目空洞。唐风和唐憬也不管什么规矩,几日便来探望一次唐莺,找了最好的大夫,吃了最名贵的药品,唐莺也没见一丝好转。
白天,就由阿幼带着去湖心亭,晚上就倚在窗前望着月亮。
阿幼也曾坚持要她休养,但只要阿幼不在身边,唐莺便会跑到湖心亭去,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每天陪她去一次。
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唐莺嘴中默念着,靠在床头,年未过三十,头发却已斑白,憔悴的脸上镶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是不再闪烁,不再清澈。
“阿幼。”
阿幼连忙抬头,红着眼眶应道。
“若有一天,我走了,把我葬在紫竹林。”
阿幼惊慌失色,眼泪忍不住地流:“小姐瞎说什么呢,小姐一定能长命百岁!”
“帮我照顾好轩儿和念儿。”唐莺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小姐,别说了,小姐我去找老爷和夫人!”阿幼起身便要走。
“夜深了,你退下吧。”说着闭上了眼睛。
阿幼吓得直晃唐莺:“小姐说什么傻话呀,现在是晌午啊,您别吓我啊!小姐...小姐!”
唐莺听着阿幼的哭喊,心想这丫头还是这么毛躁,却怎么也张不开口,眼皮也有千斤重,索性就闭上休息一下吧。
八
“有人吗?”门外一个浑厚中年男性的声音响起。
一名少年打开了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柱着一根粗糙的木棍站在门外,衣衫褴褛,右边分明是少了半条腿。
“请问您找谁?”少年有些胆怯地看着男子,此时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
“念儿,谁来啦?”随声而来的女人三十出头,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却十分干净整洁,端着一碗热水走向门口,“快请人家来坐...”话音未落,女子手中的碗脱落,洒了一地水,瓷碗一声清脆,碎成了几瓣。
“少...少爷....”女子忍不住的颤抖,泪水夺出眼眶,她奔向门外的叶君扬,不顾身份紧紧的抱住叶君扬。
叶逸轩闻声跑出来,跑的太急差点摔倒在地上,看着叶君扬略显苍老的脸,试探的叫了一声:“爹?”
阿幼擦干了眼泪,把叶君扬扶进屋内坐下,倒了碗热水。激动地向叶君扬介绍:“这是轩儿,这是念儿,小姐取名叫岁念。”
“岁念...那...阿莺呢?”叶君扬望着阿幼,即使岁月在连上留下了痕迹,但眼神仍旧坚定。
“小姐...当时我们都以为少爷回不来了,小姐得知后,便一病不起....撑了五年 终是没有熬过去。”阿幼说着鼻子一酸,声音带着哭腔。
叶君扬眼前一黑,脑中空白,呼吸有些困难,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来,问道:“阿莺葬在哪里?”
“紫竹林。”
“我爹娘呢?”
阿幼眼神一黯:“小姐走后不久,新皇登记,传闻皇上要灭叶家九族,老爷便散了整个山庄,与老夫人和轩儿、念儿,还有几个不愿离去的下人南迁,但在途中,我和他们走散,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山庄。没想到新皇真的封了这里,我和轩儿、念儿偷偷地住在这里,城中人善,没有人向官府告发。”
“唐家呢?”
“新皇株连九族,唐家脱不了干系,据说唐家誓死不从,双方战了一番,最后不知如何便杳无音讯。”
“阿幼,”叶君扬拄起木棍,“带我去看看阿莺。”
九
又是一年,这是今年冬日以来的第一场雪。
一桌,一椅,一人,一杯茶。
云雾不重,还能看到穿过云层的阳光照在青葱的紫竹上。说来可笑,叶君扬费劲功夫都不见这片土地有任何变化,却在唐莺走后,便长得生机盎然。叶君扬自嘲的笑了笑,到底是自己守约,真的给阿莺种下了一篇紫竹林,还是阿莺实在等不及了,亲自来了。
“阿莺,谢谢你。我终究是食言了,失信于爹,于娘,于你,这一生也未把你照顾好。你我离别已是三十载,轩儿和念儿也都长大了。不久后便可与阿莺重逢,便望那时,阿莺莫要嫌小叶子面容已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