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人间烟火

江雨告诉我,他已经向学校提出了退学。他说,人生苦短,不可在此地磨灭自己。对于江雨的决定,我并不意外,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我与江雨八岁相识。小学一年级结束后我转学去了父亲工作单位的企业子弟学校,从那时起,我和江雨便住在同一个小区,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

江雨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从小学到高中,整个年级总是独领风骚。大学之前的十几年,每次期末开完家长会,我妈必定会说,你看看人家江雨。而我唯一可以反驳的一句就是,我体育比他牛逼。学习好的男生总是备受姑娘青睐,更何况江雨生得挺拔俊朗,眉眼清秀,因此他被全班女同学誉为现代型中国古典美男子。

高考之前,江雨对我说,暑假之后请来清华大学物理系找我。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初三时的江雨就能在一张白纸上轻松画出清华大学校园地图。所以,我知道,高考之后我们一定不会再同班了。

有人说象牙塔是天堂,但通往天堂的路有时候也要走得谨慎些,一脚踩上香蕉皮说不定就会掉进地狱。江雨在考化学的时候过于兴奋,一张卷子背面大概五十多分的题竟然没有看到,清华自此远去。然而,这种多年后被称为“学霸”的怪物,即便是几十分的高考题不答,依然顺利考取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我妈说,你看看人家江雨,交白卷都能上重点。我说,我上的也是北京的大学。

我告诉江雨,即便不再同班,至少还在同一个城市,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江雨不解我为何没有报考上海的大学,因为我喜欢的姑娘一定会去上海读大学。我笑答,南方多雨潮湿,我怕水土不服。争论无果,江雨叹道,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一个女孩,失去她你将失去整个星空。

江雨第一次告诉我这句话时,是在高一暑假军训我向夏茉表白未果之后。那晚,我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对“红毛衣”讲?

那是初三的秋天,每天放学,我和江雨骑车回家的途中总会遇到一个身着红色高领毛衣的姑娘。虽然在红色毛衣外,她穿着与其他女同学同样的校服,但那件火一样的红毛衣让她显得格外耀眼。于是,“红毛衣”就成了那个姑娘的代号。久而久之,我和江雨发现“红毛衣”竟然与我俩同住一个小区,而且她家就在江雨家前面的那栋楼。

那时候,章子怡刚刚在张艺谋的电影里脱颖而出,那时的章子怡清纯甜美,那时的章子怡比现在接地气。“红毛衣”长得很像章子怡,她身上的红毛衣就像章子怡在电影中穿的那身红棉袄一样,吸引着江雨的双眼,燃烧着江雨的心。

江雨告诉我,他喜欢上“红毛衣”了。

我说,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

江雨在“红毛衣”家的单元门口向她表白的时候,我跨在自行车上停在距离他们五米左右的地方。江雨像我一样跨在自行车上,他对面的“红毛衣”与他相距不足半米,“红毛衣”看着江雨,面无表情,大义凛然。

江雨对“红毛衣”说,我喜欢你。

听了江雨的话,“红毛衣”没有马上说话,依然面无表情,大义凛然。大约一分钟后,“红毛衣”终于开口了。我听见她问江雨,你是团员么?

如果这是一部喜剧电影,我想导演一定会安排演员在一个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失去对自行车的控制并齐齐倒地。而现在,这种失控出现在江雨的面部,他眼神透露着惊恐,嘴角不自觉抽搐。“红毛衣”完全不理会江雨的情绪变化,继续说,如果你不是团员,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名团员。

“红毛衣”的话让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刘胡兰面对敌人时光荣而伟大的形象,我想,如果章子怡扮演刘胡兰,一定有机会斩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江雨的青春悸动折戟沉沙。高一江雨终于成为了团员,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红毛衣”,虽然我们还是经常在放学的路上或者小区中遇到她。

大学并非如想象般美好,陌生的城市让我们这些第一次开始集体生活的人来说总是莫名感到孤单,只是北京是如此之大,即便身在同一个城市也无法时常相聚。

江雨在QQ上给我留言,好久不见,我生日那天聚聚吧。那时,手机仅仅是个别同学拥有的奢侈品,所以我们只能在提前约好的时间地点风雨无阻不见不散。

地铁进站的时候,我透过窗户寻找着站台上江雨的身影。江雨高大的身影并不难发现,只是他的样子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那个半年前还顶着一头短发青春洋溢的少年已留起了长发,随着呼啸进站的地铁在风中飘动。

走出地铁车厢,我远远的向江雨打招呼,他看到我之后嘴角扬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然后快步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

我笑着对江雨说,黑风衣长头发,来北京当古惑仔啊,以后叫你大飞哥。

江雨一脸严肃,说,别乱叫。然后停顿了几秒,又说,叫浩南哥。

走出地铁站,江雨递给我一支烟。我诧异,这个从小在无数家长和老师眼中的好孩子好学生怎么可能学会抽烟。我看着江雨,慢慢接过他手中的香烟。江雨似乎察觉了我的异样,笑着说,无聊,抽着玩。

除了我之外,江雨还约了几个同在北京上学的同学。饭桌上,大家忆往昔峥嵘岁月都唏嘘不已。坐在我旁边的江雨烟不离手,他举起酒杯的表情总是忘乎所以,谈笑风生中干掉一杯杯啤酒。一晚上,他喝了十几瓶啤酒,然后开始不停的背诵二项式定理和化学元素周期表。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我不知道江雨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之中就练就了如此酒量,在此之前,唯一一次见江雨喝酒还是高三班里吃散伙饭。那天,全班同学聚在一家餐厅,几十个同学分坐在几桌。热菜上桌之前,大家已经开始相互敬酒,嬉笑怒骂间说着肝胆相照的话。有同学过来跟江雨喝酒,他总是说不会不会,接着推三阻四东躲西藏。江雨的行为触发众怒,只落得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最后勉强喝了一杯啤酒。结果当天,江雨就不知道都上过些什么热菜了。

江雨终于喝醉了,我跟另外几个同学说,散了吧,我送江雨回学校。

我搀扶着江雨站在路边等了许久终于拦到一辆出租车,车停稳后,我打开后门把江雨塞进车里,然后自己坐进副驾。一路上,江雨在后排兴奋异常,他不停地跟司机聊天,打听北京各种好玩的酒吧。我劝他老实点,司机劝我换辆出租车。

好不容易把江雨送回学校的宿舍,他说,别走了,末班车早没了,我屋有空床,咱俩再喝点。我说,不喝了,赶紧睡觉。他说,那我去阳台打个电话。

江雨把宿舍的201电话从墙上卸下来拿到阳台上,然后关上宿舍与阳台间的推拉门。隔着玻璃推拉门,我看见他坐在地上,熟悉地按着电话号码。一会儿,电话通了,我听见江雨对着电话那头说,夏茉,炎乔在我宿舍呢,他今天喝多了,他说自己后悔没去上海,还说想你。

听了江雨的话,我立马从宿舍的床上冲到阳台。我伸手去抢江雨手中的电话,他死死抱着不放手,同时对着电话那头喊,炎乔要跟你说话,你等等。

我抢过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果然是夏茉的声音。我对夏茉说,江雨过生日喝多了。夏茉说,太晚了,同学都睡了,你们也早点睡吧。

挂断电话,我怒向江雨,他一脸坏笑,说,想夏茉了吧,我替你告诉她。

我说,电话打完了,赶紧去睡觉。

江雨说,再打一个,再打一个。

我问,打给谁?

一会你就知道了。江雨说。

夏茉已经睡了,你别给她打。我说。

江雨说,知道你心疼夏茉,我给别人打。

江雨再一次拨通电话,他对电话那头说,过年回家一起吃饭,炎乔负责组织同学,你负责把夏茉从上海叫回来,否则我现在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我这可是十楼,我拿一把雨伞就往下跳,我飘啊飘,飘到一楼买一根火腿肠。

我不知道江雨的电话打给了谁,但他的话实在令我崩溃。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江雨高兴地挂断了电话。

我问江雨,刚才打给谁了?

江雨说,班长。

我骂道,你大爷!

我拉着江雨去宿舍,他赖在地上死活不起,一定要再打最后一个电话。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再管他,自己先进了宿舍。江雨坐阳台的地上打着电话,只是这次,他语气温柔,表情暧昧,偶尔还会听见他说一句想你。

江雨回到宿舍躺倒床上,我问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谁了?

江雨说,我女朋友。

一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江雨口中那个的女朋友。第一眼看到小安时,她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安个子不高,略显瘦弱身体套着一件蓝色格子棉布衬衫,牛仔短裤和白色帆布鞋间裸露着小麦色的肌肤,高高的马尾辫垂在脑后,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小安很大方的跟我打招呼,她说,你就是炎乔吧,经常听江雨提起你。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容,让人感到亲切。

我笑说,他是不是总说我坏话来着。

哪有,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小安笑着回答我。

我扭头看看江雨,他脸颊有些微红。我乐了,问他,你真没说我坏话?

江雨说,走,吃饭吃饭。

小安在厦门上大学,她和江雨通过网络游戏认识,虽然从未谋面,但在虚拟的世界中,他们彼此称呼对方“老公”和“老婆”。我问江雨之前是否看过小安的照片,他说想象更美好。我对江雨说,这姑娘不错。

十一长假,小安一定要来北京,江雨说,厦门与北京相距太远,别折腾了。小安说,明天下午到,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

吃饭的时候,江雨很少说话,我给小安讲了很多江雨故事,有时她双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有时抱着江雨的胳膊,有时候还会打断我,然后问江雨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听我说话的时候,小安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别总说他了,我听江雨说你的女朋友在上海。小安对我说。

别听他瞎说,不是女朋友。我说。

真的么,江雨说暑假的时候你用了十个电影中的桥段向人家表白呢。小安说。

我说,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有个大妈喜欢他呢。

大一的暑假,同学们从天南海北回到老家。一帮人相约一起出游。公园里,十几个同学喝茶做游戏。游戏的名字叫“飞鹰十三张”,类似于“真心话大冒险”,只不过这里不需要真心话,只允许大冒险。被指定的人要接受并执行事先安排好的惩罚内容。比如爬到树上学猴子或者找个陌生人说一句“我爱你”之类。

那天我被惩罚用十部不同电影中的表白桥段向一个人表白,而江雨被惩罚向三个陌生女人问一句:你看我像不像谢霆锋。

前两个人都被江雨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退避三舍,最后一位是个大妈,她并没有因为江雨贸然出现而感到惊吓,当江雨问完问题,大妈上下仔细打量着江雨,然后说,我不知道谁是谢霆锋,不过我看你像军人。

大妈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全部笑喷,江雨站在大妈面前一时哑口无言。最后,大妈临走前对江雨说,你这小伙子看着就让人喜欢,要好好学习啊。

于是,再一次笑喷。

晚上,我把江雨和小安送到酒店,江雨说,别回了,三个人一起住。我说,别,太刺激的事我接受不了。江雨骂道,想他妈什么呢。我说,注意安全。

两天后,江雨打电话给我,要我帮忙送小安去火车站,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他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送完小安一起吃饭。

站台上,小安对我说,你应该是那种很耀的人。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很阳光,所以身边一定总是围着一帮朋友。我笑着说,都是狐朋狗友。她说,不止不止,还有风花雪月呢。

小安跟我再见的时候依然挂着阳光般的笑容,我没有问她匆匆离去的原因,因为这些只能是江雨告诉我。

江雨说那天晚上一切本应顺理成章的如电影情节般的向下进行着,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希望自己后悔也想小安后悔,当他推开小安的瞬间,所有虚拟世界中的美好都在现实中支离破碎。

江雨说,小安是个好姑娘。我说,小安是个好姑娘。

两个月后,江雨退学了。他去了同学老爸的公司。那是一家广告公司,业务主要是户外广告发布和公关活动策划,但这些都不是江雨的业务,他的业务是销售。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励志非清华不上的理科天才成为了一名广告销售,并肩前行的朋友终于分道扬镳。

江雨似乎人间蒸发了。偶尔发条短信打个电话,他总是说很忙。忙着做方案,忙着约客户,忙着提案,忙着应酬,忙着那些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他说,销售是没有节假日的。我问他,你忙的事有意思么,未来有什么计划。他说,没时间想。江雨的话让我心酸,但是偶尔,我也会在心底羡慕他——目标明确雷厉风行不计后果。而我,在失去夏茉之后变得无所事事迷茫不前。

在我们还来不及探讨未来的时候,SARS病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北京的大街小巷。人们变得恐慌,他们买空了每一间超市的方便面、面包、盐和卫生纸。他们远离人群,把自己锁在家里,每天关注新闻联播。他们戴上口罩频繁的洗手,任何一点身边的异常都会让他们感到不安和恐惧。

江雨说,忙碌的生活突然变得悠闲很不适应。曾经拥挤的街道已少见人烟,交通一路畅通。大部分客户已经暂时解甲归田,终于有时间思考一下未来了。出来喝酒吧,我们围炉夜话。

我说,已经封校了,我只能透过学校的铁栅栏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说,就这么办。

看到江雨的时候,他正坐在学校大门东侧栅栏外的地上喝着啤酒。在他旁边不远处,有几对情侣正隔着栅栏相互缠绵。这排一百多米长的铁艺栅栏已经漆色斑驳,栅栏下的江雨侧脸斜阳,面色黯然,一身廉价西装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坐到江雨对面,轻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没说话,只是从身旁的书包里掏出一瓶燕京啤酒和一包花生米递给我。我用牙齿打开啤酒瓶盖,把胳膊伸出栅栏,我们轻轻碰了一下彼此手中的酒瓶,啤酒花四溢。

江雨仰起头,酒瓶底指向夕阳,他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涌动,瓶中的液体快速下降,仿佛一株久旱的小草般贪婪着每一滴甘霖。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一口气干掉整瓶啤酒。

放下酒瓶,江雨用手抹去嘴角流出的液体,笑着说,真他妈好喝。

我递给江雨一支烟,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刚才买了十瓶啤酒两包花生米,结完账兜里还剩下八块钱。在下个月发工资前,我就剩下这八块钱了。江雨说。

什么情况?我问。

刚租了间房子,十二平米的半地下,“非典”来了,我不能在原来学校的宿舍蹭住了。说完,江雨用手中的烟头给自己又续上一支烟,然后接着说,“非典”之后一个多月没开单,没有提成每个月只有八百底薪。

缺钱你跟我说啊。我说。

不用,五块钱就够我活一个星期了。我可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就是想你了,想跟你喝酒了。江雨从书包里又拿出两瓶啤酒。

工作有意思么?我一边接过啤酒一边问他。

不到五个月卖了几十万的广告,提成八千多块钱。江雨笑着说。

可以啊兄弟,你这就发了。我满脸艳羡。

发他大爷,你以为这八千全都能落在我口袋里啊。江雨说。

那也不至于就剩八块钱了。我说。

请客户吃饭、桑拿、夜总会公司不报销。江雨说。

操!我的语气十分气愤,接着继续对江雨说,你都夜总会了,听说那里陪酒的姑娘特漂亮,真的假的?

江雨刚喝到嘴里的一口酒被我这句话呛得直接喷向空中。他一边咳嗽一边骂,你大爷,等你放出来,我也带你去滚滚红尘中潇洒走一回。

江雨带来的啤酒很快都喝光了,花生米粒散落在栅栏内外。我说学校有啤酒卖,还喝不喝。他说,今天不喝了,就这么坐着说会话吧。

我躺在栅栏内的草坪上,江雨坐在栅栏外的地上。我对栅栏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他告诉我的很多我都在电视中看过,那些光鲜亮丽的白领,出门豪车入门美宅,吃饭高档餐厅娱乐夜总会。现在他们其中的一个就靠在外面的栅栏上,一个最普通的销售,一个当年的高材生。

江雨临走前告诉我,家里已经知道他辍学了,所以暑假不回家了。

我靠在栅栏上看着江雨渐渐走远,他的背影看上去那么潇洒,路灯将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我想,如果我不认识他,偶然在街头看到这样一个人,可能会隐隐心生羡慕,羡慕一个我并不知道口袋里只剩八块钱的都市白领。

毕业前的日子,每天焦头烂额。白天,忙着毕业论文、找工作、学车,晚上,忙着在学校东门外的每一家小饭馆跟不同的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年之前,当我在校园里偶尔听到个别大四的学生聊起考研和工作的事情,总是心生羡慕。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走向栅栏的另一侧。

江雨说,就要无家可归了,要不要试试同居生活。于是,我和江雨一起租了一套一居室开始了合租的日子。

江雨说,出来混,冰河铁马玉宇琼楼都要熟悉。他带着我在各种夜店体味夜影霓裳;在酒吧跟啤酒妹打情骂俏;在夜总会跟Mary、Sunny和Ivory唱歌喝酒摇骰子;在胡同尽头的小饭馆里品尝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亲自下厨烹调的美味佳肴。

我问江雨,天天醉生梦死有意思么。

江雨说,万丈红尘一步踏入永世不得翻身。

毕业后第一个国庆节,陆扬的女朋友跟家里人旅游去了,一个人无聊就买了一堆食材来找我涮火锅。我打电话问江雨,要不要回来吃饭。他说,久闻陆扬大名必须见见,你们先吃,我一会就回。

江雨回来的时候,火锅还在翻腾。陆扬站起来跟江雨打招呼,江雨握着陆扬的手说,久仰久仰,回来晚了,我先自罚一杯。江雨给自己倒满一整杯啤酒,然后一饮而下。陆扬客气的也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全部喝了下去。江雨等陆扬把酒杯放到桌上后,又把两个杯子添满。江雨再次举杯,对陆扬说,初次见面,先干为敬。接着又是一口气喝下满杯啤酒。陆扬侧脸看看我,发现我只是耸了耸肩后,只得无奈地又喝一杯。连续两杯下肚后,江雨又倒了第三杯酒,他对陆扬说,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

瞬间干了三杯啤酒之后,陆扬强忍着说,我去趟厕所。不一会,便听到厕所中陆扬呕吐的声音。江雨边倒酒边说,陆扬酒量不行啊。我说,你大爷,咱这杯子两瓶啤酒才勉强倒满三杯。

这一晚,陆扬保留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回家去了。陆扬走后我和江雨喝完了剩下的啤酒。最后,江雨也醉了,他窝在沙发的一角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来么。我没有吭声。他接着说,之前在韩寒的一本书上看过一段话:你一直在等待遇见一个人,此人能让你锥心难过或无比快乐。。。。。。所谓花心的人,其实尤其专一,他从每个不同的交往着的姑娘身上找出与自己内心需要的姑娘相似的姑娘。看完之后,我恍然大悟,如同任督二脉被瞬间打通。

我问江雨,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江雨沉默了一会,问我,你还记得小安么?

前几天,江雨去成都出差,回京那天过了机场安检才知道航班延误了。于是找了一家咖啡厅等飞机顺便吃午饭。无意中,他听见机场广播喊道:前往深圳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A4313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以下乘客尽快由12号登机口登记,这是最后一次登机广播。安妤。。。。。。

江雨没想到再次见到小安竟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那天,他们都没有离开成都。两个人回到成都市区,在酒店中度过了两天。

江雨说,小安依然如当年一般笑容灿烂;江雨说,剪去马尾辫留着短发的小安更漂亮了。江雨说,离开成都的那天,他发现自己爱上小安了;江雨说,小安上飞机前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

“红毛衣”之后,我再未从江雨口中听他提起过任何关于爱情的消息。即使是几年前小安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对于爱情他也是绝口不提。

我问江雨,既然马上要结婚了为什么还跟你去酒店?

江雨说,或许这就是她恨我的方式。

完美的缺陷是没有缺陷,理想的缺陷是现实,生命的缺陷是死亡。人们充满缺陷却渴望完美。演一出戏,没有开始,不会停止;没有剧本,所以无所谓情节;没有演员,每个人都是观众;没有台词,却不是哑剧。

曾经,我觉得江雨几近完美,他满怀理想奋步前行,却不曾想过命运无常。但他依然努力地为自己编剧,他说自己从未放弃,即使拿不了诺贝尔物理奖也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堂。

太阳会照常升起,早晨五点的地铁站报纸分派员已经准备将插入广告单页的报纸分头送往各个报亭。接下来,人们如同地底涌出的蚂蚁一般在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公交车和地铁车厢中衣着光鲜亮丽人群挤作一团呼吸着狭窄空间中散发的臭味。街道两侧随处可见的城乡结合部让人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

这就是北京,它像吗啡一样给我幻想却让我痛不欲生,我恨它也爱它。江雨说。

如往常一样,下班前跟江雨联系晚上是否一起吃饭,他说有应酬。因此下班后在小区边上的小饭馆自己解决了晚饭。回家前又顺便在小饭馆旁边推三轮车卖盗版盘的小贩那买一张DVD用来打发漫漫长夜。电影看完已经将近凌晨一点,江雨还是没回来。估计他又要夜不归宿,于是洗澡准备睡觉。刚躺倒在床上,接到了江雨的电话,他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自己在国贸附近的一家夜总会喝多了让我去接他。

半小时后,我找到江雨口中描述的那家夜总会却找不到江雨本人,再打电话已经关机。这让我有些着急,江雨这家伙,喝醉之后是敢之身上长安街中间拦车的主。跟夜总会门口的保安描述了江雨的身形样貌打听他的下落,保安说好像有一个这样人刚才被别人扶上出租车走了。

再打电话,还是关机。在夜总会附近还是找不到江雨,我只好打车回家。路上,心里期盼江雨已经回去了。

我们租的房子地处东南二环内,出租车路过护城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江雨说,每次喝多酒都喜欢去护城河边上走走。于是叫停出租车,打算去护城河边碰碰运气。

在护城河边的草坪上发现江雨的时候,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十二月夜里的天气让人冻得抽不出手来,而江雨正蜷缩着身体睡在那里。

第二天,江雨告诉我,前一天晚上是去谈一个合同,其实这个合同江雨已经没什么机会了,但他还是不打算放弃。饭桌上,对方对江雨说,如果真有诚意合作,就把面前那瓶二锅头干了。江雨二话不说,拿起二锅头就干了下去。吃完饭,对方又提出去唱歌,江雨半醉半醒间又陪着去了国贸附近一家夜总会。江雨点了酒又给他们安排好陪酒小姐。最后,对方一位姓张的老总对江雨说,小伙子,这个季度的合同确实已经签给别人了,但我看你还是挺够意思的,这样吧,下个季度的合同我一定跟你签。

说完,这位张总给江雨倒了满满一杯洋酒,江雨还是二话不说,举起酒杯就干了下去。后来,江雨从包房出来去了一趟厕所就找不到回包房的路了,他找了一个空包房给我打了电话。我还没到的时候,江雨给自己安排的陪酒小姐见江雨半天没回来就出来找他,找到江雨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空包房的沙发上睡着了。

陪酒小姐把江雨摇醒,江雨说,送我回家。

江湖险恶,时间久了也渐渐驾轻就熟。两年后,江雨终于有了自己的公司,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吃喝不愁了。我说,车房都有了,就差个姑娘了。江雨说,姑娘有的是,我还能缺这个。我说,就不能找个踏实的姑娘过一辈子?江雨说,姑娘不可信,她们不如我的左手,他们也比不上我的右手,我的双手与我共进退。我说,滚蛋!

期间,夏茉来北京玩。江雨说,告诉夏茉我去外地出差了,二人世界好好把握。

一周之后,夏茉回上海了。江雨约我一起吃饭。

江雨说,夏茉说要留在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住她。

我说,她怎么会来,玩笑而已。

江雨说,如果是真的呢。

我说,那我就娶她。

江雨说,我在上海开家分公司,你去当总经理,然后你嫁她。

我说,老子才不受你这种资本家剥削呢。

江雨说,上海多好,东方魔都,姑娘一年四季只穿短裙,天天纸醉金迷,哪像北京,除了天安门走到哪都是城乡结合部。

我说,我听不懂上海话。

江雨说,难道你要像我一样,发现自己爱她的时候,她即将嫁给别人。

我问,跟小安还有联系么?

江雨没有说话,他慢慢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ZIPPO打火机划破空气的声音响亮刺耳。江雨吐出一口烟,淡然地说,她已经结婚了,虽然也会想她,但我又怎么能发信息打电话给她呢,我不想听见她为难支吾的声音。

江雨的话让我想起大一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和江雨一起坐火车回北京。我说,坐卧铺。他说,又不是春运,硬座人少,跟卧铺一样。白天上车之后,车厢里果然没多少人,我俩一人占俩座,一路上喝着啤酒聊着天好不痛快。没想到,傍晚在一个小站上来一大波农民工,车厢的座位和过道瞬间被挤暴。我和江雨面对面坐着,脚下寸步难移。我埋怨他不听我的话。他说,事已至此,忍忍就到北京了。我说,屎可忍尿不可忍,厕所近在眼前也过不去,这一夜忍不了。他说,这样的夜晚可以用来想心事。

其实,潇洒如江雨,心底的某处,也轻易不敢触及。

江雨的分公司终于没有开在上海,他跑去成都开了分公司。从此大部分时间都在成都待着。偶尔回北京总约着我喝酒聊天。他说汶川地震那天,自己吓的要死,穿着内裤从十八楼的公寓跑到楼下只用了一分钟,后来还组织公司的员工去震中支援救灾。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他从成都出发单人单车沿318公路进藏,他说,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自驾去西藏看看。他讲故事般地向我描述雅鲁藏布江的奔流不息和南迦巴瓦的绝世而立,然乌之端的千年冰川,大昭寺前虔诚膜拜的人与哲蚌寺中静卧的狗,羊卓雍措妖艳的蓝和珠峰脚下的夜空,还有玛吉阿米餐厅里仓央嘉措的情诗。

老妈说的对——你看看人家江雨。

又过了两年,我在北京,江雨在成都,我们同时收到了老八突然去世的消息。情同手足的小伙伴从此天人永隔,于是不约而同的回到老家,只为了送兄弟最后一程。

葬礼之后,江雨感慨世事无常。

我说,回北京吧,四川总是地震。

江雨说,北京也没意思,房不让买,车不让买,天上人间都关了,挣钱还有什么意思。

我说,房和车你都有了,都这岁数了,还去什么天上人间。

江雨说,想想最终无非一盒骨灰,每天奔波劳命又是何苦。我打算把公司卖了,然后去云南开间客栈,天天面朝大海,坐看春暖花开。

一年后,洱海边有了江雨的客栈。一个人总是孤单,他就养了三条金毛犬。

我问江雨,为什么。

江雨说,爷仨可以斗地主,爷四个可以血战到底。

我说,是你把他们当人还是把自己当狗。

江雨说,你大爷。

我说,老大不小了,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江雨说,客栈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单身姑娘,燕瘦环肥任君挑选。

我说,那我去找你玩。

江雨说,小心我告诉夏茉,这姑娘手段厉害得紧。

我说,不怕,我们两口子情比金坚。

江雨说,来云南旅行结婚,我给你当伴郎兼证婚人。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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