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我是向催催。
一
初次见面,舒琦总是早到。深红色木门边挂着漆成棕色的木牌,蓝色字体写着203。门中间有一面方形小玻璃窗,上面贴着练琴时间表。她在上面找到了马宜的名字。透着窗往里望,可见钢琴盖子掀着,乐谱摊开,但凳上没人。
隔壁琴房传来小提琴低沉的乐音,她在窗外踮脚张望。男生穿着白色V领T恤,专心地盯着乐谱,右手来回拉着。他的头微微靠向左肩,在窗外浓烈的阳光里,对着门的侧脸动人心魄。舒琦忙转过身,没敢再看。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夏祀,往后对他所有的回忆,都只是这一个画面,反反复复,再没忘过。
二
马宜百般嘱咐她练琴时记得挡住窗,千万别被发现了。而且担心被人听出自己拙劣的琴技,所以她总踩着消音踏板。
这几天她刚练九度,手都要抽筋了,于是挑着以前的欢快曲目弹得忘我,窗外却突然传来叩门声。舒琦心中一惊,琴声戛然而止。
男生从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外俯视着她,又往里看了看。“马宜在吗?我借本书。”说着往里指了指。
舒琦尴尬侧身让他进来。灰色毛衣套牛仔衬衫,正是她喜欢的儒雅气质。
夏祀翻了许久却没找到书,瞥了眼琴谱。“你不是我们系的吧?”
舒琦的脸转瞬红了,“我看着门没关……”
“这样啊。”他的笑云淡风轻。他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又说:“门上不能贴这个的。” 他是指用来挡住玻璃的纸。
那以后,舒琦练琴时更加心虚。
三
寒假刚过,大家都还在缓冲假期的闲适,舒琦掀开琴盖,一串音符断断续续出来,像垂死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就在自己把琴键敲得山响时,又听到一阵敲门声。
“果然是你。”夏祀提着小提琴闪进来,毫不见外。“我房里的暖气坏了——这种温度你都不开暖气的啊?”
舒琦有些窘迫,她不敢乱动屋里的东西。不等她解释,夏祀已经摁下空调开关,随后径自坐了,随意翻着舒琦从图书馆借来的乐谱书。“都是经典啊……你有什么拿手的流行曲吗?我们可以一起。”
舒琦摇了摇头,马宜不让她练流行曲。
夏祀将凳子让给她,“上次看你练月光曲,可以听下吗”。
舒琦小心措辞,“我不擅长在别人面前表演。”尽管如此却还是坐了下来。但第一页就弹得断断续续,不由得红了脸说,“我很诚实吧?”
夏祀的笑容里散发着香味,像窗外的月桂。
四
被夏祀发现只是一个前奏。很快楼管就发现了这副陌生面孔,在走廊里质问她的身份。舒琦尽可能掩饰自己的慌乱,“我看门没关就进去了……”
听出她的谎言,成年女人泼辣尽显,作势要抓她的手腕,“走走走,我们去见院长。”。
舒琦往后一躲,低下头咬着嘴唇说,“阿姨,钥匙是我捡到的,我把钥匙给您,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夏阿姨?”夏祀摘下口罩,看到的就是楼管犹豫要不要接钥匙的一幕。
舒琦转过脸羞得通红的脸。
“她悄悄跟着我学琴,阿姨您可别告诉院长啊。”他将舒琦拽回身边,用一张乖巧脸换了息事宁人。
五
舒琦看演奏会视频忘了时间,跑下楼时发现玻璃门上已经挂了锁,楼里寂静无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关门的人也该注意到楼上灯没关的嘛……手机没电,她只能摸着墙上楼。刚拐弯,就看到绿莹莹的一张鬼脸。舒琦低呼一声退了好几步。
对方拿手机照了照她的脸,“哈哈,吓死了吧?”
她根本来不及责怪他的恶作剧,“楼下门锁了。我看视频一时忘记了……”
夏祀揉了揉她的头发,“叫你不认真练琴。被困了吧?”暧昧的动作叫她一颗心失了节奏,狂扑乱跳起来。“我琴房暖气没修好,可以呆在你们琴房吧?”他收起手机,抱着手做出一个冷的动作,不等舒琦回答就朝203走去。
“你不是怕我吧?”他坐下来,眯着眼好笑地看她,恰是那张棱角分明的大半侧脸。
舒琦抱着书包坐在桌子一角,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满屋子夏祀的气息,让她有种快要溺毙的错觉。
“那个……上厕所的话……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夏祀扑哧一声,拍拍她的头,宠溺地说了声胆小鬼。手停在她头上,无声笑了许久。突然说想养一只宠物。
舒琦不敢多话,“那就养吧。”
那也要宠物愿意跟我这个主人啊。他想,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六
马宜打开门时,夏祀正拿手机给睡着的舒琦拍照。她半夜睡得不舒服,抓住自己的左手当枕头,此刻鼻翼翕动睡得正香。
见到是她,夏祀伸手做了个嘘的动作。舒琦还是被惊醒,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望着马宜,腾地站起来,耳根子都红了。“学……学姐……”说着又紧张地看了眼伸懒腰的夏祀,后者打个哈欠,揉了揉蓬松的头发,对舒琦眨了下眼睛:“去洗脸吗”。
舒琦心中一动,悄悄打量着马恋宜的脸色,咬着嘴唇摇头。
夏祀走后,马恋宜坐在凳子上,伸出手冷冷道,“钥匙。”
舒琦想解释,最后还是把钥匙从书包里翻出来,缓缓从钥匙环上卸了下来。走出琴房,她听到背后马恋宜将门反锁的声音。
马恋宜后悔不迭地想着自己居然引狼入室。这样的土丫头,夏祀究竟怎么看上的?
七
总算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抬眼恰看到女孩裹着大衣站在地铁入口处盯着广告牌——是朗朗的巡回演奏会——拿着包子的手停在半空。他赶紧收拾了东西,夺门而出。
“夏……夏祀?”舒琦回过头来,男生背着书包含笑问她:“意外吗?”
舒琦望着已经凉了的包子,一时不知道该咬还是该丢掉。家教时间临时推迟,她错过了饭点。
“请你吃东西吧。好不容易碰到你。”
“不用。”舒琦笑得礼貌,摇摇头。“太晚了待会儿宿舍可能会关门。”
夏祀几乎是直接将她拎进麦当劳。宿舍几点关门他清楚得很。“吃什么?”
“那个……一个菠萝派就好,不用其他的了,谢谢。”她展现的很小心翼翼。
“得令。”夏祀放下书包领命而去。他穿着黑色长羽绒服,帽檐边的一圈绒毛上下扑动,颀长的背影十分具有辨识度。
如果连学费都交不起,你有什么勇气站在他身边?她看得眼涩,抓起书包匆匆绕过一对情侣,打开玻璃门落荒而逃。
八
黑色蕾丝吊带加超短皮裙,再套上皮草和俗不可耐的包,刚过三十的舒雅化着浓妆,此刻正在穿丝袜。见舒琦进屋翻箱倒柜,挑眉问道,“都恨不得挖地三尺了,找什么啊?”
“一块白色手表。”明明放在抽屉里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你才三十哎?”
“男人们就好这口。你小屁孩不懂的。”说着舒雅伸出指甲涂成血红色的食指,往舒琦妖娆一指,抛了个媚眼。
舒琦本来就不奢望她会听自己意见,却忽然看见她手腕上特别不协调的白表。“就是那个!”
“借我戴几天。光秃秃的手去约会多不好看啊?”舒雅将手藏到身后,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了。
表是夏祀女生节时送的。荷西也送过三毛手表,寓意是陪伴她往后的每分每秒。
舒雅嘴里说的约会,不用想也知道是跟那些挂高配版狗链子的男人在一起。但任她如何劝说,舒雅也不为所动。一直等到凌晨,舒雅才喝醉回来,手上却不见了那表。
“你到底丢哪里了?”舒琦鼻子酸得厉害,嗡声嗡气地问。
舒雅一把推开她,倒在破旧的二手沙发上。“那老男人的儿子居然也有一块相似的。呸!真晦气!还好我及时摘下来了。”
舒琦脑子里轰隆隆一声雷响,震得她浑身颤抖。
“跟他这么久还不答应买房子。妈的老子都不想玩了!”
“舒雅,你不要这样子糟蹋自己,我担心你被骗。”
舒雅醉眼朦胧地盯着她,眼里闪着光,忽而笑道,“小姑娘,我可不想兼职两份工才拿那么点钱啊。”
“姐……”舒琦还想再劝,却被舒雅摆手打断,“你妈死了,我爸也死了。别说我是你姐,你不怕丢人啊。”她抬手去擦眼泪,却擦花了妆。
但她并没有那么坚定,别人一个电话就能让她立马下楼。出门时她回头寂廖地望了舒琦一眼,声音里是无尽的倦意:“好好读书。要是我被抛弃了,估计还得靠你。”
她挂电话的时候,舒琦看到来电人姓夏。
九
夏祀已经很久没有在琴房看到舒琦了。
一天中午从外面回来,恰好看到她被服装店的老板批评说不可以在上班时间看书,他不经意瞥见她读的是《西方音乐史》。当时还笑着想生活得有多绝望才会看这种书啊。
“妹子,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在打工!要读书你就去图书馆!你忘记前天店里才丢的衣服吗!?”
“我会注意的。”女生注意到有人在看,红着脸往一边转去。
想不到,居然还会在音乐楼碰到。说起来,这姑娘睡觉时的样子还挺讨喜的。望着手机屏幕上睡的安稳的舒琦,忍不住输入她的号码,却没有接通。
等到各种联系方式都没有回应的时候,夏祀才明白,她是故意躲着自己的。
十
“老板,有小提琴吗?”
舒琦正用琴行嘶哑的钢琴练《渔歌》,听到声音瞬间石化,几欲窒息地看着钢琴上映出来的人影往她走来,仓促弯下身子假装系鞋带。
夏祀站在她身后打量着琴行。楼梯旁有一架钢琴,侧面墙上挂着一排吉他,二楼是个小阁楼,传来架子鼓喧嚣的声音。各种乐声夹在一起,鬼才听得出来到底弹得怎么样。
舒琦怕夏祀又折回来,匆匆离开琴行。雨还没停,地面氤氲着一层白雾,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刚刚走的匆忙,忘了拿伞。刚转过身,夏祀拿伞的身影不偏不倚落在她眼里。她想逃,却脚底灌铅无法挪步。她想说话,却只是偏过头去。
夏祀将伞撑开,极力克制着情绪:“走吧。”
真是见鬼,他这种鉴赏力,竟会想听她那卡带一样的琴声。但电话打不通,qq短信都不回,琴房也不来,将自己丢在麦当劳,不再出现在兼职路上……他忽然明白,当初那个躲在门后打量自己的女生,见不到了。
“那个,我和别人约好……”舒琦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撒了谎。
夏祀突然发作,将她堵在墙边,目光逼视着她,“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舒琦别过脸去,“是真的有约了。”
夏祀用力掰过她的下巴,想说话,却蛮不讲理地亲了上去。当他眼里的疯狂褪去之后,她才捡起地上的雨伞,缓缓走进雨里。书包带挂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摇摇欲坠。
夏祀一拳砸在墙上,懊丧地低下头。我到底是怎样的洪水猛兽,才让你如此避之不及?
十 一
五颜六色的荧光棒来回摇动,毕业晚会的氛围很是哀婉凄凉,主持人在台上报幕:
“我侧脸倚琴,独奏给你。但舞会散场,一曲终了,我才发现你又一次,没有来。接下来请欣赏小提琴曲——《小夜曲》。演奏者,夏祀。伴奏者,林北。”
夏祀提着小提琴站在聚光灯下优雅鞠躬。舒琦离得实在太远,只能捕捉到模糊的轮廓,脑海里却是夏天初次见他的模样。
那些没回的短信历历在目。
——昨晚我手都被你压坏了。
——好久没见你了,是有什么事吗?
——你要是想练琴可以来我琴房。
——短信都没回,最近在忙什么?我的月光曲也学完了,一楼教室有两架琴,什么时候一起去啊?
——回头没看到你,一个人吃了好久。
——早知道你能消失的这么彻底,我宁可当初没有敲门去借那本不存在的书。
掌声雷动。
夏祀演奏完毕,鞠躬,在全场来回扫视,最后失望退场。隔着玻璃窗,琴房灯亮着,琴凳上没人。窗户开着,晚风吹得书页翻飞。他低下眼眸:明知道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舒琦躲在门后,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一遍遍传来。她不禁想起曾经夏祀问她喜欢高音还是低音,她说低音。此后她听到的常是这种让人窒息的曲调。走出音乐楼好远,小提琴声还清晰传来。
夏祀,夏祀。想一次就痛一次。
十二
夏祀像想要演奏至死般,没有理会手机显示的陌生号码。对面的音乐厅里传来现代舞的伴奏,是马宜的节目。
似乎想到什么,他忽然抓起手机,对方却已关机。想到错过的可能是她终于鼓起勇气的一次,他体力不支地颓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夜空难得一见的星星。
群里有人发了毕业照。他打开大图,一片黑色学士服后面,最后一级阶梯上,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抱着一本书走过,不经意往镜头一瞥,四分之三的侧脸,过目难忘。
音乐厅里的灯光已经暗下来,这最后的青春狂欢,终以寂寥收尾。走下楼,栀子花香随风而来,夏祀忍不住闭眼深呼吸,仿佛看到那女孩抱着一大束花站在阳光下,露出一口整齐皓白的牙齿。
他最后瞥了一眼走廊另一头的窗户,他一直都知道那个窗户可以跳出去。无论是现在,还是那个她说门已经锁了的晚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