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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翁玉,你明天不用过来上班了。”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班长的意思。同组的阿香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跟我有同样的战栗。
“你们也知道,工厂的效益不太好,现在轮到我们的车间削减人手......这样,翁玉你先回家歇段时间,等厂里的安排吧。唉,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大家也要体谅上面的难处……”围过来的人群被班长挥手驱散,阿香也匆匆走回自己的座位,我的手指动了动,握住一抹冰冷的空气。
1997年,国有企业改制,工人之间不仅有了分工,还有了分级。等级高的管理等级低的,等级低的淘汰等级差的。班长说得好听是“回家等候安排”,实际上只是通知我“下岗”了。
上岗和下岗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没有“家”。有一些东西,当你不曾得到过,就不会害怕失去;可当你曾经拥有过,忽然没有了,甚至没能没弄清楚到底它是怎么没有的时候,你会忽然觉得不知所措。那一天我一个人在单位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傍晚五点钟的街道很是热闹,骑着“二八大杠”下班的人很多,不过那种急促并不属于我。我在工厂对面的街区小道上来回踱了好久都舍不得离开,也许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一旦离开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位大叔,他旁边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摆件。他的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面配着深蓝色的棉毛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没有一点胡须渣子。我跟他的眼神接触过几次,大叔都只是静静地站着,笔直地站着,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与旁边扯破喉咙叫卖的大叔大婶比起来,他突兀得就像是一位准备光顾的客人。
当第N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缓步走了过去。虽然不知道他卖的那些玻璃摆件对我有什么作用,毕竟我并不像是过着精致生活的人,可我就是想买点什么,也许是觉得跟这位大叔惺惺相惜吧。
我在木板桌中间翻来覆去挑选着,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反正就是瞎找,也许是在找我自己。中间的玻璃镜子映照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孤单的几缕发丝散落脸庞,凄惶又落魄。我连忙把镜子扣上,无论它的背面花纹多么的精美繁复,我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最后我选了一个玻璃杯,问了一下大叔怎么卖,没有回应。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盯着我的一双眼睛。他明明是看着我,可瞳孔中却找不到我的影子。我又问了一次,他仍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只好拿着杯子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同志,这个怎么卖?”
“啊,你要买这个吗?”
“是的,怎么卖?”
“这个……这个2块钱一个吧。”
大叔见我许久不答话,又没有离开的意思,以为我是在为价格纠结。可能是怕我不买,大叔又说,觉得贵的话3块钱可以买两个,一个放在家里,一个放在单位,语气急切。
如果那时我还在工厂上班的话大概会买两个。只是如今我已是无业游民,买两个干吗呢?
我在那堆物件中最终选了一个茶色玻璃杯,晶莹透亮,雕刻着花瓣图案,底部用英文印着“China”,看着很洋气。虽然我只有高中学历,可“China”这个英文单词还是略懂的。我想,拿着一个刻有我们国家名字的杯子喝水,国家也会对我好一些吧。可转念又想,国家怎么得知我买了这个杯子呢?要是国家不知道,会不会就对我不好呢?不过那都是后话,就算不知道也没有关系,杯子嘛,能装水就行。
大叔见我终于付了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我的模样也多了几分笑容。
“大叔,你这个好卖吗?怎么以前不见你。”
“我也是今天才到这里卖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啊?”
“对的,我才刚开始做点小生意,也不知道哪里好卖,你确实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大叔在桌子上认真地摆弄着,用别的物品填补了我买走的那个玻璃杯的空隙,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早几个月下岗了,年纪大不好找工作,最近才开始出来做点小生意。”
“哦……”原来跟我一样。
“小姑娘刚下班吗?”
“不,我刚下岗……”
“……”
(二)
站在水龙头前刷着我的玻璃杯,身体的重心从左脚转到右脚,不一会儿又从右脚挪回左脚。
下岗的这一段时间,我养成了买杯子的癖好。各种各样种类不一的杯子,只要觉得好看的,我都想买来拥有。虽然我有着许多不同的杯子,但常用的却只有一个。
说来奇怪,虽然我六月出生,按照西方的说法属于善变且有着很强适应能力的双子座,可实际上我不但没有双子座的应变能力,反而多了一些金牛座的执着与死心眼。就像小说里男女主角会在某次相遇一见钟情,又或是现实生活中的女孩男孩会对渣男渣女一直念念不忘一样,我做的某些事情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很莫名其妙。
“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找工作?”我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刷着杯子。
“现在的工作不好找,你要多出去看看,积极主动一点,别像以前那样。”
我以前是哪样?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话,到底烦不烦。
“我告诉你,你别老想着厂里还会要你。那只是他们的战略,暂时拖着你,让你暂时不要闹事,可是一直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等着等着就黄花菜都凉了。听妈妈的话,趁着还年轻,什么都先做一下,有工作才有钱,有钱才有希望。你现在一天到晚都在家,这样下不行啊。”
我肯定知道“回家等候通知”是一句敷衍的话,厂里肯定不会主动辞退,那要给一大笔的遣散费。可如今我名义上还是“待业”的状态,虽然没有工资,社保都是一直交着的。这么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不是吗?
“你到底刷完了没?我跟你说话呀!别一天到晚得过且过了,躺着躺着又过一个星期,很快就一个月,不知不觉一年就要过去了……”
水龙头“哗啦啦”地一直开着,母亲看着我麻木的样子摇了摇头,我装作没有听到她临走时的那一声叹息。
玻璃杯里里外外都被我刷得光洁透亮。每当白色的泡沫即将把它淹没,我就会用清水给它过上一遍,一点水渍都不肯放过。以前没有发现自己有洁癖,也许是现在时间忽然多了起来,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吧。
五零后的这一代还挺惨的。十几岁那时,还在读高中的我忽然被拉去了珠海下乡。二十岁回到佛山的第一份工作便是进了工厂当质检员。每检查一件合格的货物我就有五毛钱的收入。虽然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几百块钱,可那时候大家都一样,没有人会觉得不公平。我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就这样,在这个厂里干上一辈子。勤勤恳恳干了这么些年,现在说下岗就下岗。
母亲仍然不死心地在我耳边唠叨着。“我听娟姐说城西那边开了一家大超市正缺人呢,要不你去看看吧?”
水龙头仍旧“哗啦啦”地开着。我想,去就去呗,总得积极一点,人生路的路还有那么长呢。
(三)
去超市的那天天气异常炎热,连我一向抠搜的老爸都忍不住在白天一直开着电风扇。
刚开始我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这种窈窕的身形别人可能不会要,没想到对方根本不用面试就让我直接上岗。
超市新开张,人特别多。已经好久没有工作的我,穿起工衣的一刹那,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整个早上,我都卖力地搬着各种重物,勤快地整理着货架。虽然我极力保持着正确的姿势,可从前在厂里从早坐到晚,这段时间又整天躺在家里的人,怎么可能顶得住忽然高强度的体力活呢?在第N+1次的弯腰起立中,我忽然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了地上。箱子碰着货架,货架压在了腿上,刹那间让我动弹不得。头撞到了地上,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事实证明,我一开始的犹豫是有预知的。要是那天我没有出去,估计就不会出事。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大概是十几秒,又或是几分钟,等我意识恢复过后,下半身已经没有了知觉。不太丰富的受伤经验让我觉得,人既然清醒了,也许并无大碍。我尝试着挪开腿上的东西自己站起来,但是只稍微动了一下,那种撕扯的感觉便瞬间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
超市的叔叔阿姨们听到动静很快过来了,他们合力把我从废墟中救了出来。
醒来的第一眼,首先看到的是父母亲担忧的眼神。我的第一感觉不是想自己到底活着没有,而是担心我这个样子会不会花光家里的所有积蓄。那时候家里很拮据,普通的发烧感冒都不会轻易去医院。在我的记忆中,一旦住院了,就代表离“死”不远了。
第一天出来重新工作,本想着终于可以有些收入,没想到却要面临花光家里所有积蓄的危机。我想,要是自己真的变成了个残废,还不如快点了结残生。
医生听说我醒了,一手拿着病历,一手整理着衣服进来了。仔细检查过后,嘴里一直说着“万幸”。我用意念尝试动一下四肢,发现除了眼珠子,其余地方根本动不了,不知道医生所说的“万幸”是指什么地方。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不太清楚。只记得一句:大腿骨折外加皮肤撕裂,头部震荡引起的淤血堆积,需要住院治疗。外伤的话只要修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但是脑部淤血则要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能自行消散,就不用动手术。
后来听母亲说,我在医院昏迷的时候身体开始抽搐,并带有呕吐现象,这是典型的颅损伤症状。要是晚一点送来,不仅我的腿要废了,连脑子也保不住。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医生所说的“万幸”原来是那个意思。
都说“大病不死必有后福”,待我病情稳定后,医生把我转去了普通病房,我也知道了原单位有帮我买社保,住院费用可以报销大半,又是一次万幸。
跟我住在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大多患有脑部疾病。左边一个十多岁的初中生,在学校里忽然晕倒,后来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左半身已经失去知觉。诊断结果是脑出血,我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也会有这个病。不过他很活泼,经常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对面的一个伤者上星期发生车祸,颅骨骨折,手术后被削去了半个头骨,现在一边脑袋完全凹了下去。我进去的时候他正歪着脑袋看着我。
右边的一个最近确诊了脑血管肿瘤,不久后将要手术,据说风险极高。刚开始我还没怎么注意这位大叔,直到爸妈把我的玻璃杯带来了,大叔跟我说他之前是卖杯子的,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地球不仅是圆的,还是一个小圆。
(四)
“杯子好用吗?”
“好用,我一直用着呢。你看,都有水垢了。”我拿起玻璃杯在大叔面前晃了几下。在医院不及在家里方便,杯子已经好久没洗了。那水用玻璃杯装着,茶色的玻璃透着点点亮光,瞬间高大上了起来。在医院这种地方,当别人都是随便拿个塑料杯凑合的时候,我用这么一个精致的玻璃杯喝水,看起来倒没有很惨。
“能用起来就好,用起来了它才发挥作用,不然像那些摆件一样,躺在那里,等着别人来买,一无是处。就像我现在,什么都干不了,躺在这里,废人一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整个病房里,我算是最幸运的一个。虽然暂时动不了,但最起码我还有走出去的希望。可他们呢?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去了。又或者就算出去了,也走不远了。
“怎么会呢?我很羡慕你的勇气才是呢!”大叔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是真的,其实我也下岗了,而且还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工作罢了。”
“你那么年轻,为什么不去找工作呢?”
“我也想找,可是找不到能怎么办?好不容易有一份工作能做的,结果上班第一天就变成这样……”我用眼神“指了指”自己的脚,无奈一笑。
“找不到就自己创造啊!”大叔也用手指了指自己,“你看我,我也跟你一样,找不到工作那就自己出去摆摊呀!”
“摆摊?你在说笑吧,我不行的。”我边摆手边摇头,内心一百个拒绝。
看惯了满大街地推销倒卖的人,要是别人觉得我是骗子怎么办?万一我卖的东西别人觉得不好用怎么办?万一亏钱了怎么办?万一被城管抓住了怎么办……
我实在没有瞧不起大叔的意思,只是看别人做得容易,轮到自己做却有千百个干不了的理由。
“怎么就不行了?我们不强迫别人买卖,凭着自己的努力赚钱,不偷不抢,有什么问题?
“摆摊之前我其实也闲了一段时间,后来当过清洁,去过废品站,搬过水泥地砖,但都做不长……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总是想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放不下面子和身段去卖东西。
“不过后来想通了,不管做什么都行,最重要的是自己有收入。体面什么的都是给别人看的,那么在意干什么?你别看我每天就晚上卖三两个小时,其实还挺好卖的,呵呵。”
我被大叔的笑声感染,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那会儿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下岗,总觉得没了工作,天都要塌下来了。我还没结婚,家里还有父母要养,没有钱,以后那么长的路,该怎么过?
“那天你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就留意你了。有很多次都想跟你说一声,过来看看吧,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没想到你后来真的买了。不过也是因为你,我才有了信心慢慢做起来。
“你看你多有眼光,杯子多漂亮,又实用。你说那些摆件什么的,好看是好看,但是一会儿就没了意思,然后只能一直放在那里,还占地儿。
“其实做生意没有你想得那么困难,做什么是次要的,先开始做才是重要的。”
我明白大叔的意思,他想说的是叫我要跳出舒适区。
其实我知道,那时候跟我同一批的“下岗”工人,有一些已经出去创业了。他们或者换个城市奋斗,或者换个职业发展,生活都慢慢有了起色。只有我,一直待在家里不愿走出去的人,才会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要是我能有大叔一半的勇气,估计现在也就不用让父母这么担心了。
那份超市的工作显然是干不了,或许,我也可以尝试做点小生意?
我尝试跟大叔讨教他是怎么做生意,问他在哪里拿货,怎么摆卖,去哪里摆卖,营业时间什么时候最好,如何定价,怎么销售等。听着他从一开始的艰难,到后面慢慢有了自己固定的摊位,然后再一步一步把生意做下去。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受到上天眷顾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患了病……虽然不幸,可大叔却仍然鼓励我,把自己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我,让我很感动。
病房里的气氛总是沉重的,家属们极力演绎着平和,病人们努力伪装成阔达;病人给家属们安慰,家属给病人们希望。探视时间以外的时光,病友们又总是相互劝着乐观,仿佛要靠着彼此的鼓励来支撑着自己。
(五)
“乒乓……”一个不留神,放在桌子上的玻璃杯被我碰倒在地上,碎了。
说实话,当玻璃杯碎了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确实有一点痛,谈不上有多喜欢这个玻璃杯,但正如一个物件跟你时间越长,感情自然越深厚,这个杯子好歹跟了我一段日子。我用它喝水,喝茶,喝果汁,甚至喝药也是用它……我以前那么小心翼翼,如今它居然就这么容易碎了。
我望着自己握空的左手,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班长对我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看着满地的零落,我一直紧揪的情绪居然慢慢地舒展开来。是啊,碎了又怎样呢?“岁岁平安”也不错啊!不曾徘徊,不再失落,我也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大腿恢复得很顺利,在那个房间里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也是最早一个离开的。当我走出病房的一刹那,脸上挂满了微笑。我与他们一一挥手道别,希望笑容可以给暂时身处黑暗的他们带来一点希望。出院以后我正式向厂里提交了辞职申请,看到上面“同意”两个字,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轻快。也许有时候,并不是某些事情困住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一直不肯走出来罢了。
如今放在我家橱柜里的玻璃杯还有很多,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像从前那样,用完后再仔细地清洗它们了,因为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得抓紧时间去处理那些应接不暇的文件。停留过去,就会抓不住未来。真心希望我属下的每一位员工,他们永远都不会再遇到我当年那样的困境。万一真的遇到,也能因为我对他们的帮助,让他们有打破心里那只“玻璃杯”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