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1
我叫蓝雪，跟随主人六年了。
最近疯狂爱上了男主，被女主发现，赶出家门。
女主特别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别的小动物。
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是最近一个月的事情。我烦躁不安，吃不下饭。浑身燥热，每一个毛孔都咝咝咝的冒着热气，我的血液象沸水一样翻涌。于是我就在凉凉的地板上打滚，希望男主人抚摸我，安慰我。把我抱在怀里，放在膝盖上，摩挲我的头。
更让女主不能忍受的是，我整夜整夜的叫，扰得四邻不安。若不是主人拦着，早被女主人扔出去了。
我很喜欢主人用四个手指头挠我的下巴。他的手不大不小，很温和。有力而不粗暴。手指不长不短，不粗不细。象农民的手，但不够黝黑厚实，象工人的手，但不够粗大有力，象公务员的手，但不够白皙肥嫩，象艺术家的手，但不够纤细灵活。
这就是一双普通的手。握过锄头拿过锤，搬过砖头拉过锯，捏过笔杆掂过勺。他干过多种行业，吃过许多苦头，走过不少冤枉路，花了不少冤枉钱，至今人到中年，仍然没能在某一个行业里做的出色，就像掰玉米的黑熊，一路走过去，没有找到最大的，没有找到最好的，最后手里只有一颗普通的玉米。
主人说，这就是许多人的现状吧，不上不下，不穷不富，吃着千篇一律的饭菜，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连做爱都是一个姿势，许多年不变。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年头忙到年尾，省吃俭用半辈子，盖起两层楼，欠下一身债。等到儿子娶媳妇要彩礼钱，卖血卖肾的心都有。
2
主人心里这样说的时候，女主人正在手机上玩游戏。赢了很多豆，有几千吧，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喃喃自语：哈哈哈，这一把又赢了三千豆。
主人放下手里的书，冷冷地说，够晚上打半碗豆浆吗？
其实主人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大好人，我的食物都是他给我准备的，经常抱我，给我挠痒痒，洗热水澡。
我曾经听见有人叫他老绵羊，十分不解：他除了爱吃青菜水果，也有胡子，别的地方都不像啊。
他不光是喜欢我，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尤其孝顺父母。不管谁找他帮忙他都尽力而为。只是看上去不爱讲话，不爱社交，不太喜欢女主人。他觉得，自己的话都让女主人抢着说完了，他再说岂不成废话了。
但也是个很讨人嫌的好人。整天绷着个脸，不见一丝笑容。两眼忧郁一脸殇，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五百吊钱一样。朋友也少，没事干了就闷在家里看书耍微信。
女主人就不喜欢他，说他不像个男人。不抽烟不喝酒，嫖个娼都不敢。最主要是他借出去的钱总是要不回来。（是借给好朋友，不好意思去要。主人说，人家有钱了自然会还。）
我听见他们每次吵架都会提到钱，要账，还有孩子教育不好，大学考不上，工作不稳定，娶媳妇的十几万彩礼钱都攒不够。
几乎每次吵架，男主人都是落荒而逃。揣着手机把门一摔出门去了，晚上吃饭才回家。两个人冷战开始，各自做各自的饭，各自泡各自的面。睡觉分两头，大床各半边。男主看他的书，女主打她的牌。半个月后，男主背上包到深圳找活挣钱去了，冷战宣告无条件结束。
主人的朋友说，你太窝囊了换作是我，先踹她两脚，找个温泉旅社，开个总统套房，叫个按摩小姐，住上半个月。本山大哥教导我们说，男人没情妇，活着不如猪，男人不喝酒，活着不如狗。好好学习吧。
主人当然不会好好学习。不是狼，自然没有狼的残忍。一只吃草的羊要变成吃肉的狼，再进化五千年也是不可能的事。而我，怎么努力也学不会人话，不管喜怒哀乐都只会说妙妙妙。
3
其实女主人也是个非常好的人，亲戚邻居朋友都夸她好，嘴巴甜，会说人话。见人三分笑，从不惹人恼。主人从外面带回好吃的，她总要分一些给她的亲妈和弟弟。
从来不会分一点给我吃。
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汪汪哥哥。但是她会把剩饭都给汪汪，因为有生人来它会叫的很凶。而我只会逃跑，躲到桌子下面。
我还经常跳到他们的大床上，钻到暖和的被窝里睡懒觉，做白日梦。晚上是不行的，女主人会把我扔出去，锁上门。而且我也不喜欢被窝里女主人的味道。
她三四天刷一次牙，七八天洗一次脚，私处的味道让我呕吐。她从不叠被子，床头堆满了衣服，是我很好的玩具，我常常自己和自己在衣裳堆里躲猫猫。
主人患有鼻炎，有时我在他膝盖上放个猫屁他都闻不到。
被窝里的气味也闻不到吧。
女主人可能也有鼻炎，不然她冬天怎么总爱蒙头睡觉呢。
但是主人显然是能闻得到的。太阳好的时候他把床铺都拿出去晒，衣服叠的整整齐齐，码在柜子里。可是用不到三天，床上又是一堆堆一团团。久了，就都习惯了。
4
主人出去打工才三个月就回来了。
是女主人的电话把他催回来的。说她舅表哥去年养猪赚了几十万，赶紧回来建猪场。
尽管她很不喜欢主人，却不能没有他，生活上，生理上都需要他的协助。说白了他们就是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罢了。更重要的是，没人吵架，想发火的时候找不到对象。做春梦的时候那股欲火多少水都无法浇灭。她除了网上斗地主和睡懒觉，再没有别的爱好。
她也想和邻居们打麻将，怕输钱就没学会。也去看别人跳广场舞，自惭形秽，不愿步入舞池。看着别人穿得光鲜亮丽，跳得婀娜多姿，她狠狠地羡慕了一小会儿，回家睡觉了。
主人很不情愿的辞工回家了。
他出去了就不想回家。
他厌烦这个家。只是那份撑不死饿不着的工作让他着实提不起兴趣，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月才拿2800元。于是选择回来养猪了。
对于主人磨磨蹭蹭不愿回家，女主人大为不满。进家当晚就对主人严格考核。先是查手机翻背包，然后床上测验。看到主人也是久旱逢甘露，急头巴脑冲锋三分钟就败下阵来，放心了。依然没有前戏后戏，依然是寡言少语，倒头就睡。
筹借资金，猪舍以最快的速度建起。九万八千元买回一百头小猪仔，精心喂养。每天喂饲料清猪粪，冬防寒夏防暑，像伺候孩子一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有了一份小小的事业，也就有了赚钱的美梦，枯燥的生活里常有小猪撒欢的叫声，两人吵架少了，期望多了。
5
日中则仄，月盈则亏。潮水有涨就有落，来势凶猛去的也快。市场经济的利刃总是无情的砍向那些盲目跟风的人。
持续一年的好行情很快就过去了。短短三个多月，毛猪价格从九元多落到六元，仔猪从一千元落到四百多，主人拿计算机算下来，他们的猪没出栏就已经亏了。赶紧出手吧，体重达不到，不卖吧，眼看着猪价一天天往下掉。主人本来忧郁的脸更加阴沉，女主人也是唉声叹气，半夜里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想发火吵架，想找人倾诉，却找不到对象。她知道，主人虽然没有埋怨她，心里却是窝着一万八千个后悔。她不想去碰钉子。
那段时间，主人天天捧着手机，看行情，看专家分析市场，看国家的扶持补贴政策，越看越迷茫，越看越没底。半个月里头发就白了一半。
人最痛苦的时候就是，眼看着令人绝望的坑，却不得不往下跳。
一狠心跳下去，就解脱了。
主人如果狠下心卖掉，还能少赔些钱。偏偏是价格越低他们越不忍心卖，期盼着价格会反弹。而当价格回暖，涨了一点，还是不想卖，梦想再涨点。就这样，落到六元多一斤没卖，又涨到七元还没卖，最后不到六元卖掉了。
普通人常常被盲目的贪婪所害。高明的人却能适可而止。因为贪欲，才能攫取更多的财富，因为贪欲，也会陷入无底的深渊。天堂和地狱，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6
禁养政策下来了，主人的猪场也在禁养范围之内。乡政府的人隔几天就来催一回，限期拆迁，不讲条件。超过限定日期，停水停电，再有猪叫声，铲车推倒房舍，拘留当事人。
主人赶紧联系买家，陆陆续续把猪卖完。粗略算下来，这大半年亏进去六万多，辛辛苦苦打工二年攒下的钱打了水漂。
在政府大力宣传提倡全民创业的背景下，我的主人只是众多试验品中的一例。他们那一点点可怜的血汗钱，只是资本大佬们脚下的一颗石子。即使政府不禁养，小散户也不会活的太久，迟早要被规模化大户吃掉。
主人也看到了这一点，迷茫的眼里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对这个家，对以后的生活，只感到一片灰暗，一潭死水。他仿佛清晰的看见了一处窄窄的墓穴，很近很近，只要几步就能走进去。
女主人的没心没肺，成就了她的容易满足。她把卖猪的钱存了三年的定期，放在枕头下面。再也不拿出来折腾了。
对于她来说，有钱就有安全感。
她对自己的男人说，咱赔这几个钱算啥。谁谁谁的猪现在还没卖完。某某某养鸡第一年就赔了十几万，某村的书记种包菜五十亩，八分钱一斤没人要，不知道赔多少呢。都上今日头条了。
主人说，是呀，你这点小钱，末日末条也上不了。
打起背包去广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