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鸟恋旧林

文/陈嘉年

在时间的泥尘里打了一个滚,她是当真一点爱都拿不出来了。

十六岁的苏美嘉,任性,美,聪明,没什么上进心,有一对饱满挺立,但并不情色的少女胸。她戴大大的珍珠贝耳环,不爱穿bra,性格又纯又荡,对男生来说是绝对一流的性幻想对象。

那个时候还不流行“厌世颜”这个词,苏美嘉就是。

九月的石榴风穿过上林市第一中学的校门,这是苏美嘉成为转学生的第十天。坐在她身边的,是穿白色的确良衬衫的顾舟扬,品学兼优,且长相干净俊气,不过在他脸上很少看得到表情。苏美嘉不喜欢、也不屑和这类男生打交道,她喜欢张扬的灵魂。只会读书,不会泡妞的仔无趣极了。

而顾舟扬,也从她到来的那天起,就对这个新同桌从心底生出几分厌来。她不像其他女孩子那般保守,有男孩子为她打架,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跳上新男友的雅马哈,丢下刚刚被甩的旧情人,乘着风走了。苏美嘉和这个新男友交往也不久,分手当天,他们的雅马哈撞进了一个烧烤摊,苏美嘉跳下车,对着老板一脸淡定地说,老板,两串腰子。

她走起路来慵懒,像是没醒,淡蓝色的牛仔衣被她故意系错一颗纽扣,穿得松松垮垮,身上永远是一股杜桑晚香玉的味道。

他见过苏美嘉抽烟,体育课她躺在一座栽满素馨花树的小山丘后面,大概是不甘一个人寂寞,见顾舟扬提着篮球走过她身边,她忽然开口叫住了他,一根粉色的香烟递到他面前,Julian Moore手中粉红色的寿百年香烟。

她带着挑衅的语气对他说,喂,乖仔,敢不敢抽?

顾舟扬愣了,也许是苏美嘉对他念了咒,也许是听到苏美嘉叫他的那声“乖仔”,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总之他接受了她递给他的香烟。

顾舟扬学着她的样子把香烟衔在嘴边,淡淡地问了一句,有没有打火机?

苏美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她只是把脸凑近他,两缕细烟缓缓升起,她用她嘴边的烟为对方续了一丝星火,远远看,两颗脑袋像是正准备接吻。顾舟扬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近距离的牛奶般的皮肤,脸颊像婴儿一样,白白的毛发淡淡的软软的。

顾舟扬原以为自己的嗓子应付不了烟草,燃烧的尼古丁,至少会苦,会刺,但是真实感受不是这样的,是温柔的,柔柔地滑进他的嗓子里。

空气里流淌着素馨花的微凉香气。

很久以后,苏美嘉最经常从梦里回忆起的场景,就是那座小山丘,那些素馨花树,暮色里,两人静默地站一站,洁白的素馨花就不声不响扑了满怀。后来,那座小山丘在轰鸣声中挖掉了。

顾舟扬去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苏美嘉拉着他去的。一部热门的爱情喜剧片,周围坐满了人,苏美嘉在他身边一直咯咯笑个不停,他们一起吃掉了一桶爆米花,他喝冰的可乐汽水,苏美嘉喝热的爆爆蛋奶茶,她说她喜欢噗兹蹦破流出的甜味儿。

电影散场后,路过一个休闲广场的公园,喷泉落下水花,吹散的水雾飘飘渺渺,苏美嘉没跟他打招呼,像个小学生使的鬼主意,她趁他没防备把他整个人推进了水波间,看着他变成落汤鸡的样子她在一旁没心没肺地笑,笑得一荡一荡,他不甘示弱,也把她拉了过去,她一下跌进他的怀里,她搂着他的脖子,飞快地亲了他,就一下,没有很绵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可是,那却是顾舟扬的初吻。这让他很心虚。

水花从四面八方溅起,少女的脸庞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人拉起了小提琴,他对她的好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记忆是绕在手里的线团,线团的另一端,苏美嘉翻墙、逃课、看男生斗殴…她常常让人惊惧。顾舟扬最为清晰记得的,是有一次,她用小石子弹碎了只差最后一下就支离破碎的玻璃篮框,顾舟扬当时也在场,被拉下水,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逃,为此校长拉着班主任在班级门口等着他俩,两个人不仅罚了钱,还被罚去站走廊,苏美嘉本来想拍拍屁股走人,见顾舟扬执意要领罚,又是被她连累,她只好留下来陪着他。

楼道里有人谈笑风生,有人追逐打闹,很多面孔来来往往,他们的头上各自顶着一本厚厚的英语书,顾舟扬却觉得心中快乐。

这些快乐看似不着痕迹,回想起竟也有一番岁月静好。

08年的秋天,他们抽了好多牌子的香烟,有万宝路的,爱喜的,绿好彩的,顾舟扬最喜欢白万的,因为苏美嘉说,舟扬,这个适合你。

清爽又干净,像校园恋爱里最憧憬的男孩子。

那个秋天结束的时候,她叫他舟扬,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再是同桌。顾舟扬的父亲是一中最有教学经验的数学老师,从听到某些风声到发现藏在儿子房间里的香烟,他看不惯苏美嘉,没有了解来龙去脉,亲自打电话把他的儿子调到了他自己班上。

关于这件事,顾舟扬当时还作过无声的抗议。父亲态度坚决,命令他戒烟,不允许他早恋,顾舟扬听得面红耳赤,最后他憋着一团怒火,连晚饭都没吃就跑了出去,在大街上溜圈子。

这时候,天空是绛蓝色的,马路上的洋槐叶已经落尽,显得干巴巴的,看着有点苍凉。

他没想过会在满地都是银杏的地方碰上苏美嘉,大风吹来,银杏叶在街道上胡乱翻飞。不知为何,见到她从最初的那几分厌,从好感,慢慢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心情。

苏美嘉斜挎一只深麦色织锦布包,她从包里给了他三颗奥利奥饼干,每个都是独立小包装那种,然后她语气轻佻地对他说,乖仔,天色不早啦,快回家吧,这点饼干可填不饱肚子。

眼下,顾舟扬心里正拧巴,说不上是和父亲赌气还是什么,他紧紧环抱住苏美嘉,眼里有灼灼的光,他说,遇见你我的人生才开始有了真实。

成长过程里顾舟扬一直是一个寡言的人,身上有天真的气质,但也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

几十秒后。

苏美嘉嘴角上翘,她慢慢推开她,盯住他的目光,笑了笑,幽幽地说,哎,好俗气的桥段。

顾舟扬说,我喜欢你,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说这么一次。话说完了,他就走了,背影单薄清秀。游荡到深夜,没有人看见他心底小小的忧伤。

后来,顾舟扬的那句“我喜欢你”真的没有再提,只是沉默。

没过多久,他就跟他同班的一个叫李知微的女孩子在一起了。那是一个身着薄棉白裙的女孩儿,长长的头发被一条浅蓝色格子发带系成马尾,脚上是一双时时刻刻干净的帆布鞋,背着棕色小皮的书包,她会跳芭蕾,纤细身形,如果压两条辫子,文静得像是知青时代的女孩,让人看着很顺眼很舒服。

李知微总是默默跟在顾舟扬的身后,仿佛只要能做他的影子,她就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顾舟扬突然就停下来,低低地问她是不是喜欢他。李知微嘴唇微抿,样子有些羞涩,她鼓起勇气点了点头,顾舟扬片刻沉默后,继续往前走,李知微当这是他拒绝她的一种方式,眼睛被那道单薄的背影刺得涩疼,刚要准备离去却听见,不如你做我女朋友好了。他说。李知微的脸忽然明媚起来。

此后的许多年,李知微全凭着顾舟扬给出的那一点点小甜头,让她陷入了被爱的幻觉。

明明灭灭,燃了一支烟,闷了好久才轻轻吐出来,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顾舟扬。只有李知微见过。

顾舟扬在第三次晚上送李知微回家时,他揽过她的腰,把手伸进了女孩的衣领里,李知微的脸红得要命。他们走进了一家旅馆。

素白床单上,顾舟扬攀在李知微细腻的身体上,他的手穿行在她漆黑的长发里,他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另一张脸,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一遍遍。他以他的伤痕,让她画地为牢。

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到处都是无处诉说的疼。

他和李知微的恋爱,顾舟扬的父亲没有阻止。只是督促他们,成功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大学。

苏美嘉呢,十八岁前她迷恋过酒吧嗓音很有磁性的DJ,迷恋过社团里最酷的吉他手,迷恋过刺青店有故事的小年青,但他们的名字她没有一个叫得上来。

和顾舟扬李知微顺逐的命运不同,苏美嘉荒废学业太久,高三没能毕业,高考后只有普通职院肯收她,那时她两手空空,心和气都高到了天上,觉得爱情是可以飞翔的,觉得所有的个性都应该是鲜明的,她的激情岁月,在十八岁后,耗尽。

但她迟迟不愿安定。

总是夜不能眠时,她想起顾舟扬。

顾舟扬和李知微到底没能好下去。大三那年,顾舟扬提出了分手,李知微挽留数次,伤心数次,为求一个心死的理由,顾舟扬说出了苏美嘉的名字,原来他的青春早就已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那么她多年来的陪伴算什么?

李知微想起高三那年,顾舟扬被送去参加保送生考试,回上林市那天,高速封路坐了黑车,十个小时才到,连家都进不去,他找她,天寒地冻,她哆哆嗦嗦下了楼,屋里早已为他摆上面包和热气腾腾的炖排骨。

可是她没辙啊,不爱你的人终是不爱你,爱情本来就是一物降一物,太用情的那个往往伤得最深。抹干了泪妥协,把碎过的心一片片收好。为了尽早遗忘这一切伤痛,好女孩李知微努力考取雅思出了国。

是苏美嘉重新找上顾舟扬的。

2012闰年,366天,顾舟扬都是在私人戒毒所陪着苏美嘉度过的。那段日子就像噩梦,任何时候想起来心都是悸的。

算是飞来横祸吧,苏美嘉出去玩的时候被人下了软毒。她发现后自己报了警。城市毒品的数量多得超乎想象,钱或者性,总有人为了这两样不惜出卖身边的家人和朋友。苏美嘉当时联系他是为了钱,并非想过害他,顾舟扬从未亲眼见过毒品,爱情从来都是不讲理的,他送走李知微,留下了苏美嘉,他说他会陪她一点点戒掉那魔鬼一样的东西。

他来不及喘气,现实的悲哀很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无数个日日夜夜,苏美嘉犯了瘾,对着他骂脏话,从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着让他滚,到跪下来求他给她药,他能怎么办,他只能搂着她发抖蜷缩的身体,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清醒时,让他别再管她。最绝望时,顾舟扬跟她说,你要是出不来,那我就嗑药进去陪你吧。

不是谁都有破釜沉舟的悍勇。浩劫之后的苏美嘉,苍白消瘦,有多瘦呢?顾舟扬摸着她一节节凸出的脊骨的形状,和一天天干瘪下去的乳,说,要是能再长胖一点就好了。

为了能让苏美嘉多长点肉,顾舟扬刚毕业时,他拒绝了体面的公务员面试,同时,拥有保送研究生资格的他,没有和本院老师沟通,而是直接开始了北上广的面试之旅。没有得到家里人的支持,他依然选择了餐饮业,和苏美嘉两个人住在北京知春路的地下室里。

在这个布满风沙的北方都市,顾舟扬和苏美嘉在一起两年。他们住的地下室湿气重,被子好像永远都在发霉,暖气时有时无,公共厕所很脏,没有人愿意打扫,也永远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刮风还是下雨,走出去才知道在下大雪。有次苏美嘉生了病,很严重的病,她躺在漆黑又破旧的小床上,加上北方干燥,鼻子和耳朵都在渗血,顾舟扬一边哭一边抱着她,美嘉,你会没事的,你再等等我,你相信我很快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她相信他,可现实是,她终究没能等到他分到总店股权,风光的那天。苏美嘉复吸。也是因为癌。苏美嘉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又陪着她,把黑暗慢慢熬过去。

父亲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肯安定下来,他不知如何回答。

后来。后来顾舟扬对苏美嘉放手,他发现无论多爱一个人,也都是有底线的。无论以后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人,陪在他身边的,陪他终老的,不会是爱了他许多年的李知微,也不会是他年少时爱上的苏美嘉。

在戒毒所,最痛苦的时候他们熬过来了,在地下室,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熬过来了。在生活有了起色的时候,他们没能熬过去。顾舟扬跪下来,用乞求的姿态,跟她说,美嘉,我没办法。她吻了他,却无法给他安慰。

她的躯体已是这般残败,她什么也给不了他。只好还他自由。

时间仓促,隐藏的情绪也就成了一种静止的状态。二十六岁的苏美嘉,换了城市,她来到杭州,学起了茶艺,在闹市中寻得一隅,守着一间茶室,过起了半隐居的日子。

她定时去医院做检查,医生的态度很乐观,她也对生活渐渐柔了心肠,舒了眉。是啊,生活还算对她不薄,她成了一只完全温顺的羔羊,再没了当初的不驯不羁。

她不爱动了,最爱做的事情是在葡萄架下练毛笔字,她临摹过很多诗,最经常临的还是陶渊明的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没人知道她恋的是什么,思的是什么。但肯定是错过了些什么。

像清晨摘花,不小心漏掉的那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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