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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岁之前,我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长了一张乖巧的甜嘴巴,是个可爱的人来疯。见了叔伯爷娘脆生生地叫着和人家搭讪。闲极无聊的长辈们也喜欢逗我说话,和我扯淡。
在我十岁那一年,一只白公鸡剥夺了我所有的快乐,让我变成一个讨人嫌的家伙,我从此成了一只锯嘴葫芦,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事儿怨不了别人,皆因我自己多嘴饶舌犯蠢才把自己推进痛苦的深渊。在那之后,我每一个白天都提心吊胆,每一个夜晚都噩梦连连。
那是一九八几年的暑假,天河决堤了似的倾下无穷无尽的水来。大水满过了沟渠池塘,淹了田,覆了路,漫进屋。茅草屋漏雨连连,土坯墙摇摇欲坠。人和牲畜想方设法挪上高出水的地面。大人们忧心忡忡地焦忧着雨中的生计。
我和小伙伴们却开心极了,蹚水踏浪,捕鱼捉虾,忙得不亦乐乎,笑得响彻村落。
当天气放晴,大水退去生活进入常态后,我发现我家的一群十二只母鸡中多了一只白公鸡。
自从大水淹塌了鸡舍后,我家的鸡就把家搬到后院的草垛上。把蛋生在草垛肚里或杂物堆上。
大人们忙着重建家园,补种被洪水淹了的庄稼。无暇关注鸡鸭猫狗。我妈便把喂鸡的任务交给我。
我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我家一共有十二只母鸡。一只红翅膀绿尾巴公鸡过端午节时,在小弟弟要吃鸡肉的执闹中被炖了一大锅汤。
看到这只白公鸡,我被它惊艳到了。当时我绝不认为它是一只公鸡,因为它高腿长脖,骨架匀停,没有鸡的臃肿,却有鹤的飘逸。它通体纯白,白得发光,像浴着月亮光芒的雪雕。橘红色的脚爪和嘴巴像极了妍丽绽放的花朵和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儿。最是那一朵红得正盛的冠子,矗立在那高昂的长脖子上,颤颤悠悠地随风摇摆,像撑着一把妖冶的伞,像执着一面热烈的旗。毫无疑问,它已经倾倒了我家的十二只母鸡,成为它们的当家的。
看到这样俊成妖孽的白公鸡,我生了一个坏念头:捉住它,拔下它那高傲的白尾羽,做一个像百合花样的毽子。
白公鸡自以为降伏了我家的母鸡,便可以放肆地在我家的后院里横行,旁若无人地啄食院中的谷粒。
我揣着心思,一天几次给鸡喂食,当白公鸡不再戒备我的存在,我悄悄弯腰,飞快地伸出手去,想捉住它。白公鸡仿佛早已窥破我的心思,它疾如闪电,轻轻一跳,就避开我的抓捕。
它歪头斜冠,用那双金豆子一样的小眼睛灼灼地审视着我。
我操起一根长棍子对它乱劈乱打,它啯啯叫唤避让着棍子在我面前窜跳,那双扇子样的白翅膀扇出一股股旋风,扇起的灰尘迷了我的眼,我闭着眼抡棍乱舞,惊得一群母鸡咯咯大叫,四散窜逃。
白公鸡不但不逃还上窜下跳凶狠地攻击我,想要啄我的脸。
我吓得捂了脸哇哇大哭。
我妈听到我哭,跑来探问究竟。听了我的哭诉,才注意到那只鹤立鸡群的白公鸡。
我哭兮兮地让我妈看我被白公鸡啄红的手背。她呵斥我:“你不惹它,它会啄你?给我躲它远点儿!小心它把你眼珠子啄下来。”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委屈地揉着手,无可奈何地撤出后院。
我看着我妈扬起嗓门东邻西舍满村子叫唤着:“谁家丢了鸡啦,谁家的白公鸡不见了啦!......”
我妈招呼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丢鸡的主儿了:是住在村子东头的大爷家。
大爷家和我家隔着好几户人家。
大爷大妈带着正值妙龄花朵儿似的大堂姐二堂姐一起来我家后院捉拿他家的白公鸡了。
大妈对我妈说,她家的白公鸡不见了大概有半个月了,先还以为让黄鼠狼祸害了,却不承想跑我们家来了。
我妈说:隔了好几户人家哩,咋这么能跑?
大爷大妈一起说:还不是因为你家母鸡俊,勾了它的魂。
大堂姐二堂姐也笑嘻嘻地附和大爷大妈的话:就是嘛,就是嘛。
大爷一家人各操一根棒子围剿鸡群。将我家的母鸡吓得到处乱飞,蛋都掉到地上摔碎了。
白公鸡飞上树梢,大妈执着几米长的竹杆捅到树梢;白公鸡跃上屋顶,大爷搬梯子爬上屋顶;白公鸡跳上院墙,我们全家人操家伙在墙头边严阵以待,防止大妈一家撵跑了我家母鸡。
在十来个人的围剿下,白公鸡纵然有鹤的仪容,却并不能化身为鹤展翅飞天,露出慌恐的怂相,在小小的院中惶急地哀叫着东逃西窜。扑腾得白羽毛如雪花一样在空中飘飞。它懵头转向地乱飞乱跳,最后一头扎进倚在院墙边的一捆玉米秸里,被大堂姐拽着尾巴像拨萝卜样拔了出来。
大堂姐将白公鸡抱在怀里,爱惜地抚摸它的羽毛。它却并不领情,两只翅膀乱扑腾,一双漂亮的尖脚爪子乱蹬乱挠,将大堂姐嫩藕样的白胳膊上挠出了几道血渗渗的红印子。
大堂姐气得秀目圆睁,柳眉倒竖,将白公鸡踩在脚下,双翅反剪,让它动弹不得。
大堂姐随即左手攥紧了一双鸡翅膀,将白公鸡提起,右手对着那个六亲不认的鸡脑袋扬起巴掌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起来。大堂姐一边打一边训责:“叫你凶!叫你野!叫你还敢跑不敢跑?......”
那顶神气的红冠子被大堂姐打得蔫哒哒歪过来,倒过去,那双泛着野性光芒的斗鸡眼被她打得再也不敢睁开了。
看到白公鸡如此被虐,我心中十分畅快,口里直呼:“大平姐真厉害!打得真带劲儿,看着太过瘾了!”
等大堂姐一家人走了之后,我暗暗懊恼:光顾着高兴,居然忘了跟大堂姐讨几根鸡毛做个毽子了。
白公鸡被捉回家之后,我虽心中充满遗憾,可有趣的事儿多了,没多久,我就把它忘到脑后去了。
暑假过后我又开始上学了。我很喜欢上学,上学了就不用干活儿了。坐在教室里不淋雨不晒太阳比在家里割牛草挑猪菜舒服多了。我上学一直非常积极从不迟到早退,生病了也坚持按时上下学。
到了星期天,我不得不扔下书包帮家里干活了。三家合养的牛正好轮到我家,我得了放牛的美差简直高兴坏了,乐颠颠地赶着牛儿去放牧。
把长牛僵拴着的铁橛钉进荒草地里,规定牛儿在以铁橛为中心的圆圈里啃草后,我就四处游荡闲耍去了。
我看到二爹和二奶在不运处的田里干活。我对她们干活不感兴趣,可我喜欢瞧热闹,我听到二奶在大声地骂二爹,我挺好奇的,就蹭过去瞧个究竟。
二爹好赌,输了钱常和二奶干架,被二奶拿铁叉子撵得满村子跑。
我听到二奶和二爹还在拽绳头杠着。二奶骂二爹败家,在她不着家的两个月里,(二奶家孩娃在城里工作,孙女放暑假了,二奶去城里照顾孙女。)把猪饿死了,把羊卖掉了,连一只留做药引子的白公鸡也不放过。
二爹只管低头干活,被二奶骂着急了,才申辩一句:猪是瘟死的,羊是被贼偷去的,至于白公鸡么,定是黄鼠狼叼走了。”
二奶骂二爹:“老鬼,你蒙谁哩,吃了就吃了,卖了就卖了,你当黄鼠狼好赖哩,一肚子蛋的肥母鸡不叼,非得叼踢人咬人的凶鸡公。”
二爹急赤白脸拿祖宗和二奶赌咒。二奶依旧不依不饶一再地絮叨白公鸡的重要和二爹的孬种没担当。
我听到二奶口中再三再四地提起的白公鸡,不由得想起大爷家的白公鸡。我原本就是个快嘴丫头,忍不住插嘴打断二奶的抱怨说:发大水的时候,我家跑来一只白公鸡。
听到我的话二奶立即停下正扯草的手,一心一意地和我唠嗑。问我家一共养了几只母鸡,几只公鸡........当然主要还是问跑去我家的白公鸡长啥样儿,我家咋处置那只白公鸡了。二奶虽然是村里有名的吵痨鬼,可见了我总是笑着和我说话,问一问我晚上跟谁困哩?或是中午吃的啥呀?看她偶尔会塞给我两只酸杏或是一把青枣的份上我总是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今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递给我。我接了糖迫不及待地剥了糠纸往口中送,水果糖已经化了,纸和糖块粘在一起剥不掉,我连纸要往口里放。
二奶连叫着慢点儿!慢点儿!剥了糠纸再吃!伸手过来帮我抠掉糖块上的纸屑。虽然我品砸出糖块上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味儿,可我还是受宠若惊有滋有味地吮着糖块。觉得二奶无比的慈详,比我的亲奶还亲。
二奶和我聊得投契。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白公鸡的所有信息一股脑儿告诉了二奶。
我家的牛啃光了圆圈中的草,拔出铁橛,一路寻我,寻到二奶家地边把二奶家的红薯秧啃光有一张席子大我们都没注意。二爹只顾自己抽烟也没注意。二奶格外和气,居然一句也没凶我,只朝二爹发火说老东西眼瞎了。
咂完了二奶给的两颗糖,牛儿也吃得肚腹鼓涨涨的,我赶着牛儿开心地唱着歌儿回家去。
晚上二奶上我家串门儿来了。
我妈正在洗碗我趴在桌上写作业。二奶进了我家屋来,我妈犹自埋头铲锅,尖锐的声音刺得耳朵疼。我觉得我妈对二奶不太热情。二奶倒也不尴尬,和我妈打招呼说吃的啥饭呀,要这样子起劲儿铲,锅底子要铲坏得了。”我妈这才抬头看一眼二奶说:“天天玉米糁山芋干粥,这锅有日子没吃油了,糊锅巴铲也铲不下来。”
二奶和我妈说发洪水的时候她家丢了一只鸡:通身没一根杂毛的白公鸡。我妈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说发那么大个水,丢了一只鸡算是幸运了,我家丢了两只母鸡哩。
二奶笑眯眯地说:“白公鸡跑你家来了。我妈手里的锅铲一下子乱了节奏。发出沉闷的钝响。
我妈一脸愕然地说:“瞎说空,你家鸡怎能跑到我家?”二奶顾自说:“下大雨把我家鸡窝淹了,统共三只鸡,一公两母的,两只母鸡还在,就一只骚公鸡跑出去浪了。老东西也不晓得找找。那只白公鸡可是我的命根子,要派大用场哩。我养了几十年鸡,才遇到过这一次,通身没一根杂毛,别人都说鸡跑你家来了......”
我妈急了,扔下锅铲去摸手电筒:“我家只有母鸡,没公鸡,你上我家鸡窝寻去。”
二奶笑说:“你莫急呀,我晓得鸡不在你家,被“前头”捉去了。
二奶独一户,家住在大爷家后排。两家互称“前头”和“后头”。
二奶恨叨叨地说:“我辛辛苦苦养了半年地,留做药引子的白公鸡,他家敢来认赃!”
我停下手中的笔,专心致志地听二奶说话,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我妈一脸懵然听不懂二奶的话。好像二奶说的是外国话。
二奶摸摸我的脑袋笑嘻嘻地对我妈说:“二妮妈我晓得你是直肠子,可舌头也要伸直说话才让人佩服!前头给你什么好处了,你为他家掖着瞒着?”
我妈狠狠剜了我一眼气乎乎地说:“我不要你佩服,我啥也不晓得,你别搁我家白耽误工夫。”我心里怪纳闷的。我妈记性咋这么差,刚过去没两月的事儿全忘了。
二奶拽了我的手亲昵地说:“妮儿实心眼儿,从来不会撒谎,走!去帮二奶作个证见。”我放下手中的笔,想要跟了二奶走。
我妈慌了,一把扯住我的另一条胳膊,冲二奶叫:“她晓得什么,还吃屎哩!”
二奶拽着我左手将我向外拉。她人高马大,我被提溜得脚不沾地。我妈双手攥紧我右胳膊,像要将我分尸一样扯得我生疼。
我害怕起来,使出我每次打赖的千斤坠使劲地向我妈这边赖,并且大声嚎哭起来。二奶松开了使劲拖我的手,指着我妈骂:“侄媳妇,你昧良心,不说直话。她家给药给你吃了吗?和他穿一条裤子,替她瞒得死死的!”
我妈气鼓恼叨地一边将我向里屋推,一边在我后背拍了几巴掌。口中骂我:“小瘟鬼,你不说话,谁当你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