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何努力过的事情都不会白费，这是阿娘说过的话。”
小星凝望着夜空，稚嫩的童音语调中透着格外的认真。
“那小星的阿娘呢？”
小星仍在凝望，他的眼眸明亮澄澈，倒映着整片夜空：“阿娘变成星星了，在天上看着小星。”
我一怔，小星拉拉我的衣角：“姐姐，你看，就是那颗。”
“那颗星星散发的光芒，和阿娘微笑时眼里的光芒，是一模一样的。”
我顺着小星所指的方向看去，大颗大颗的星星浸在夜幕中，奕奕的星光闪动。
“阿娘……会……保佑我们的……”咬着最后几个字模糊的音节，小星撑不住沉沉的困意，靠在我怀中睡了过去。我替小星掖好被角后，关上了窗。
百莫庄的星空潋滟，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风景。
我不忍看满天的星辉，它们似是小星的眸。
一样的，明亮澄澈。
二.
清晨，我拎着瓦罐去溪流处取水，路上偶遇隔壁家的大娘。
这里的人眉眼间都透着不染风尘的恬淡。大娘眼含善意地看着我：“姑娘，住得习惯吗？”
我点点头，大娘便温和地笑起来：“小星这几天就拜托你了。”
我应下来，本想问问关于小星母亲的事，又觉得突兀，话到嘴边，终未出口。
大娘看懂了我的欲言又止，可她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如果不是故作玄虚，那么别人没说的话，就不该再去问了。
我走到溪边，把瓦罐没过水面，等到它“咕嘟咕嘟”冒起泡的时候把它捞上来。
水灌好了，我把它放在一块石头边，没有着急着回去。
溪水潺潺，不安分的枝杈伸展出来，和天空一起投下倒影。
我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那个轮廓模糊，眉眼依稀的人令我感到陌生。
我缓缓按住右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内有力地跳动着。
确切的说，是这颗心，令我感到陌生。
三.
这是我来百莫庄的第三天。
就在来这儿的一个月前，我还穿梭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每天奔忙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世界里挣扎着。
但作为一个实习生，维持这样的日子也是艰难的。
主编把一摞A4纸打印的文件重重的摔在我面前，冷冷的看着我：“这几个星期你报道的文章一次又一次刷新了流量最低的界限，这个月底，如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的话，你就不用再出现在公司了。”
主编踩着高跟鞋，走得很潇洒。我呆呆的望着电脑屏幕，麻木地把文件收拾好，继续埋身于工作。
心脏空洞洞的，但我一想想母亲，就又充满了动力。
然而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报导的文章却没有多大起色，我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眼看着已陷入绝境，我不想失去这次工作机会，渐渐冷静下来，理智的思考问题。
直到那天，最后一次出行取材的机会，我怀揣着一份地图，在他人不解和嘲笑的目光中，独自出发。
独自出发的原因是，连摄像师也不愿意搭理我了。
手中的地图被我捏得紧紧的，那上面圈圈点点，所勾画标注的，都是这世上的无人区。
我的目光下移，地图上最后被蓝色笔圈出来的，是此行的目的地——穆哈尔山脉。
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困难，也没有人知道我最终是怎样抵达的。
就连我自己，也对此一无所知。
这段记忆也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中断了。
四.
透过一丝微光，我混混沌沌地睁开眼。
天边的曦光宁静，远方的雪山巍峨绵延，隐在云层里。
摄像机！我的意识一下子清明起来，摸到背包，悬着的心徒然松下来。
还好，只要有相机在，一切就还有希望。
这里的雪景极美，我没有犹豫，按照之前所计划的，进行拍摄。
我斟酌着拍摄角度，探寻着光度的变化，“咔嚓”按下快门，将这里的雪景一张一张收录进这黑匣子里。
第三张。
我调转方向，聚焦……
突然，画面上的一点莹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低头仔细看，那一点呈现规则的装面。
我很好奇，放下相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莹白的点。
走近，原来是一朵花。
那不是一朵一般的花。
它幽幽的泛着莹光，生于冰雪之上，花瓣晶莹剔透，阳光下，倏尔棱棱的闪过光，透露着灵气。
这花通灵性，我轻轻一碰，它就像含羞草那般，忽地合拢了花瓣。
我凝视着这朵花，想不出这是什么品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相机，拍下了这朵我闻所未闻的花。
花后面，是深深的峡谷。
厚厚的云层飘过，遮住了太阳，这时，峡谷里零零碎碎的闪烁起璀璨的光，像是有细碎的星光掉落在这里。
太美了。
我又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好多张照片，到现在为止，我才终于对这次冲动的出行多了一点信心。
峡谷两壁上长着许多这种花，所以会有这样“星河”一般的景象。
我放下相机，慢慢向着峡谷深处走去。
五.
穿过峡谷后，我来到了百莫庄。
我无法形容在看到百莫庄那一刹那的震撼。
现在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但又的确是真实的。
小星告诉我，那条长长的峡谷叫星之谷。
他仰起小脸，期待地看着我：“姐姐，你喜欢星之谷的‘绯’吗？”
那种花原来名为绯。
我说：“喜欢。”
小星开心的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小牙：“姐姐，那你等等我。”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小星跑出去。
过了很长时间，小星也没回来。
我有些不安，在百莫庄走了好久，才终于看见了小星的身影。
小星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弄着些什么。
一个小女孩在他身旁，也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女孩的眼睛忽闪忽闪，里面落着星之谷的光，她喃喃着：“小星，绯是送给喜欢的人的。”
小星手上的动作未停，他点点头：“我知道，我当然喜欢姐姐。”
女孩不安地绞了绞衣摆，半晌，她红着脸问：“那你可不可以也送我一朵？”
小星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看看女孩，不解地问：“阿绯，你为什么不自己做一朵？”
叫阿绯的女孩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跺跺脚跑了。
小星还是忙着手底下的事情，我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发现。
他呼出一口气，嘴角露出微笑：“好啦。”
阳光下，那是一朵朵用冰雕刻的花。
小星放下刀，双手轻轻地覆在上面，这时，出现了奇迹——那些用冰雕刻的花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变成了星之谷的绯！
小星转过身，看到了我。
他开心地把花递到我面前：“姐姐，送给你。”
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呆滞地接过花后才稍稍回过神，我低声说：“谢谢。”
我看着小星开心的笑颜，他弯弯的眼眸流光溢彩，那里面纯粹，纯真，不染风尘。
看着怀中的花，看着小星的笑，我犹豫了，我知道接下来的行动肯定会对百莫庄不利，这里的人或许还会恨我，“这里的人”，也包括小星……
我将小星送的花摆在床边的柜台上。柜台上放着的手机呼吸灯一闪一闪，示意着电量告罄。
在手机没电关机前，我看到一条未读的短信。
是母亲。
山里面的信号不好，在打了多个未接电话后，母亲发来了一条短信，里面的内容大致是，家里的房子将面临拆迁，需要付十万，才能住上安置房。
我紧紧握着手机，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天夜里，我背上来时的那个黑色背包，悄悄走出去，小星在熟睡，我最后看他一眼，轻轻掩上了门。
连同这几日软弱的情感，一齐关在门后。就权当是一场梦，一场空。
六.
星之谷的绯还是那般璀璨，我走在冷风中，谷道狭长，一如来时，星河漫漫无边，像是没有尽头。
背包里装着相机，装着希望，明明一切都按照我所期望的发展，可不知为何，心脏却空洞洞的，像是被噬去了一角。
“姐姐，别哭了，不是还有小星吗？”
我猛地停住脚，耳边还回响着熟悉的声音，我摇摇头，肯定是幻听，可一转身，小星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摸摸脸上，湿湿的一片，原来我竟然哭了，泪眼朦胧中，那个小小的身影洇在眼眶迷蒙的水渍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看来我不仅出现幻听，还出现幻觉了。
可我使劲眨眨眼，那个身影始终都在那里。
那个身影说话了：“姐姐，别看了，我就在这里，阿娘走后，我就对夜晚的别离特别敏感。”
小星说：“姐姐，自从遇见你，我就知道，有朝一日，你肯定会离开，因为你还有你的阿娘，你还有你的家。”
“小星喜欢姐姐，但小星的家在百莫庄，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峡谷口，没有族长的命令，百莫庄的人不能走出星之谷。”
“姐姐，虽然你总在笑，但你眼里的孤独藏不住，你是一个人来的，但走的时候，有小星陪着你。姐姐，以后在外面，别忘了找一个可以陪着你的人。”
“姐姐，别忘了小星……”
“小星……”
星之谷的绯在这暗夜璀璨流转，似乎是嗅到了悲伤的气息，它们越开越多，越开越多，开满峡谷，开满漫山遍野，那个小小的身影湮灭在璀璨无比的光影后，我满眼只剩下刺眼的白光……
“小星……”
我睁开眼，原来，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断断续续的片段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原来，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七.
明净的落地窗前，母亲眉眼恬静，在餐桌上摆好碗筷，招呼我来吃饭。
我看着母亲熟悉的眉眼，又看看陌生的，明亮宽阔的大房子，询问母亲是怎么回事。
母亲叹口气：“傻孩子，都把你累傻了，别那么拼命了，其实当初不住十万块的安置房，住小一点的房子，也挺好的。”
办公室里，主编笑意盈盈的宣布我被评为月底的优秀记者，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温柔的鼓励我继续努力。
下午，我茫然地走在路上，想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转过街角，一个躲在阴影里的男子突然拦住我。
他的眼里像是藏着漩涡，凝视了我半晌，清冷地笑了笑：“我替他来看看背叛者，看来我帮忙收拾了烂摊子后，背叛者过得不错。”
他突然拿出一朵冰雕刻的花，冰雕花在他手中一点一点变成璀璨的绯。
他将绯放在我手心：“是小星送给你的。”
男子清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我盯着绯，久久不语。
夕阳下，绯在我手中，渐渐化成一汪水，从指尖流逝。
就像是，那个在午夜后远去的白色幻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