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九年新年的元旦,是我外甥结婚大喜的日子。
元旦前两日,偏偏天公不作美,漫天飘荡起鹅毛大雪,仅几时辰,大地绣上厚白绒织毯。
下大雪那晚,天寒地冻,积雪路滑,临近午夜,桥面开始结起厚冰,高速公路亦被管制。偏偏外甥媳妇老家,远在几百公里开外。突然而至的大雪,加上高速又被封闭,双方家长商定好的良辰佳日,临时更弦易撤不了,害我姐夫紧张了一晚,担心不能按原计划迎回儿媳。
元旦前一天,那纷飞大雪,歇息消停。临近中午,好消息传来,高速公路开放,可以勉强通行。吃过中饭,我们一条长龙般的车队,顺利驶上了高速。路上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 桥面堆积的残雪与厚冰尤其吓人,仅有一条窄小的车道可缓缓滑行。
沿途积雪路段,道行险阻,尤其是那结起厚冰的大桥路面,一路见到多起交通事故。侧翻冰面之上受损的车辆、事故司机与同车亲友,仍留在冰天雪之中,望眼欲穿,等人来救援。
刺骨风寒,凛冽之极,直往事故车辆的路人身上乱窜,他们哆嗦着身子,站在寒风里,瑟瑟发颤,抖着一双快要冻僵的腿脚,满脸不安,从他们着急的眼神中隐隐闪现。
那结着厚冰的桥面,根本刹不住车。好几次,我们差点相互追尾。好在,吉人自有天佑,虽有惊现,却无险出。历经折磨熬人的冰雪一路,迎亲队伍,总算顺利平安迎回美丽的新娘。
许是女儿一下就要从父亲身旁远离,带来不适;许是父亲对宝贝女儿太过疼爱,生出不舍。反正新娘的父亲,在婚礼宴席期间,至始至终,难现笑容,透出一位慈父对女儿的依恋之情……
看着新娘父亲那隐忍戚戚,亦有几分失落楚楚的感怀模样,那一刻,同为人父亦有一个女儿的我, 竟被新娘子的父亲感染:“多年以后,估计我比今天这位新娘的父亲还要难自持,毕竟养育女儿二十几载,曾经是父亲的小棉袄、小心肝,突然之间,一下便要远离,其中的酸甜苦辣,那份不舍与依恋,的确让人难以释怀……”想着,想着,不由得让我想起幼时老家村人的婚事。
幼时,小山村子里的人家都很穷,若那家能有二三千块钱,便算是非常富裕的人家。大多数的村人,那怕几百元钱,也难一下拿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儿女成家立业的年龄,按我们宁都客家人的风俗, 除需准备一笔礼金之外,还得额外添加八至十块袁大头光洋。
那时候,山里人家多贫困,筹备娉礼尚且困难重重,额外多出来的那几块袁大头,尤其让人抓狂,更令父母双亲急得发慌,不知如何筹措这些财物,为这事,好多父母都要愁白了头。
女方家长提出的娉礼与财物,男方能砍则砍,能不出就坚决不出,实在减不下来,又担心女方家人不满意这门婚事,就会开出空头支票,先满口应承,反正距离结婚尚有时日,万一走狗屎运,说不定就突然解决了。
能想出的借钱路子,父母一 一试了个遍,可缺口依然较大,还是凑不齐结婚的钱物。为不耽搁孩子的婚事,有的父母,便会动起歪脑筋,想方设法拿亲友下手开骗, 兵行险棋。
我发小“二狗子”姑父家生了五个男孩,时间过得飞快,“二狗子”姑父家的好几个大表哥,一晃就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可他姑父家实在艰难,无钱帮“二狗子”表哥娶媳妇。
其时,恰好“二狗子”家想做新屋。过去我们赣南客家农人建新房,多为土砖灰瓦的泥巴屋子,一间屋子需要十二三根粗长杉木做房梁。那时,粗长的大杉木奇缺,有钱也不定能买到。没有粗长的杉木材,“二狗子”家的新房便一直拖着开不了工。
碰巧,“二狗子”家买不到木材建新屋这事,被他家姑父得知,姑父便同“二狗子”父母讲,他有办法弄到上好又便宜的木材,这事,包在姑父身上,准成,但得先预付2000块木材钱,结算时,多退少补。
“二狗子”父母出于对姑父的信任,很快便凑齐钱款给了他家姑父。没想,那些本该用来买木材的预付款,全被“二狗子”姑父挪用了一光,为他姑父家连娶了两个儿媳妇。
买木材一事,也没了下文。每当"二狗子"爸爸问他姑父要木材,他家姑父总能找出理由搪塞推托,一直拖了三四年,姑父实在被“二狗子”爸妈逼急,这才勉强拖回一些粗细不一的杉木料,交差应付了事。
为这事,可把“二狗子”爹娘气坏了。姑父又是自家亲戚,不好发作, 说多了脸上又会挂不住,以后还得相见。明知被姑父欺骗,被敲落门牙,只好暗自吞下。“二狗子”的父母,大叹人心不古,宣泄释放被骗的郁闷。
有的父辈,若没能骗到自己的亲友,还有最后一招,强行耍赖推脱。过去提亲时答应过亲家的那些财物,拖到结婚大喜那天,也没能付清。待上门迎亲时,摆出横竖使蛮的法子,反正结婚日子都定了,生米快要煮成熟饭。你还别说,真到了那地步,女方亲家也对男方不按规矩出牌哭笑不得,毫无办法。
有一个叫“湖前光”的隔壁山村,我一位表姐也住在那个村子。一年冬天,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嫁女儿,男方家人承诺要给的钱物,一直拖到结婚大喜那天,也没有给付清。新郎的家人,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安排亲友抬着轿子,前往“湖前光”村子里接新娘子。
到了“湖前光”后,女方亲家问媒人讨要没付清的财物,媒人明知男方家没给她带足钱物,根本就凑不齐那些财物,但老媒人依旧脸不改色、心不跳,与女方亲家谈判:“新郎家临时出了点意外,他家借出给别人的钱,没能按时收回,所以临时也凑不齐钱了,恳请亲家缓缓,不要耽搁今天大喜的好日子,待完婚以后,新郎家人定会筹齐钱物,当面给亲家送过来。”
女方家人,一听了媒人这番言语,气得脸色煞白:“你们男方实在太过份了,摆明了就是欺骗,净挑我们老实人好欺负是吧!今天,如论如何,都必须把没交清的东西补齐,否则,歪想把新人迎回家。”
一件本来皆大欢喜的好事,因为财物没能到位,加上新郎家人又不够实诚,企图忽悠蒙混过去,双方怎么可能谈拢。当下,你我各不想让,起了争执,吵闹越来越厉害,没过一会,女方家人及新娘子那几位彪悍的兄弟,全都吵红了眼,一个个气昏了头,三下五除二,便把那顶抬来迎接新娘子的大红轿子,扔进门前小池塘里去了。
如此一来,男方那边的亲人不干了,说女方欺人太盛, 不把男方当亲家,有些做过了头。紧接着,男方家的来人,与新娘子那几个强壮的兄弟,拉扯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根本找不到一丁点结婚嫁女的喜庆气氛。
两家人挤成一堆,你一言来,我一语去,七吵八闹, 争得天翻地覆。最后,也没分出个高低来,只好找人来调解,九磨十蹭,一直挨到晚上12点钟,女方的家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让迎亲队伍用池塘里捞起的湿漉漉红轿子,抬着新娘子摸黑回到新郎家里。因为迎亲轿子被扔进池塘,这事一时成了周边村邻茶余饭后的笑料。
生育儿女多的大家庭,尤其是男孩较多的人家,的确酸楚连连,想尽能想的一切法子,东借西挪,南拼北凑,七挪八挪, 九凑十凑,好不容易凑齐各项女方家所要求的财物,为了把新娘子迎娶回来,一门婚事完结过后,往往要留下一地鸡毛,给家里增出杂七杂八的一堆新债。
过去,维持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尚且艰难,田间地头劳作一年,留不下多少积蓄。父母本就年老力衰,而且作为哥哥新郎的身后,还有几个也到了结婚年龄的小弟尚未成家,因为结婚所欠下的新债,全让年老的父母偿还,根本就不现实。
无奈之下,儿子与新媳妇结婚不多久,父母就要把结婚所欠下的债务,一 一陈列出来,一项一项对应转给儿子与儿媳妇身上去。
到了那对新人与父母分家时,注定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口水大战,那一大家子争吵的口水与唾沫,喷撒一地,老的说少的不懂事,少的说老的不自重……老少分家之时,能做到心平气和、相安无事的村人,那是少之又少,确实甚为稀罕。
新人分开过日子,分到的财物少之又少,家徒四壁那是很平常的事。新人没分得多少财物也就算了,俩口子还得额外背负结婚债务,这让刚结婚不久的新娘子,很难接受,自己刚一过门,一下子就背负如此之大的压力,压得俩口子喘不过气,就会生起怨恨,口出不逊,一家人各不相让,吵成一团……
无奈,只好请来新郎德高望重的母舅,让母舅老人家亲自出马调解。母舅当然清楚自己外甥一家的生活境况,各打五十大板,对双方都安抚一通,要一家老少多理解、多担待,新人更得多承让、多理解理解父母养育之恩的不易。最后调解的结果,就是新人俩口子不接受也得接受,认可少得可怜的那点所分家财,承担因为结婚所借的那些债务。
过去农村结婚的那些往事,如今忆起,仍就历历在目,让我感叹不已。我们的父辈,因为家里困顿的生活,即使连自己儿女婚姻这件大事,一辈子就一次的人生喜事,居然如此满纸的荒唐。
小山村子里儿女们婚姻的实况,若不是亲历者,若不是当事人,能有几人真正懂得其间酸甜苦辣的那些滋味,还有儿女们父母双亲的无奈与不堪。
羡慕现在的年轻人,如今结婚的那些大小事,双方父母总会尽全力相助,倾父母一生的所有,给到结婚成家的孩子,没几对新人,还会再背负过去我们村人结婚所欠下的大小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