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凤冠的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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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顶凤冠。

我曾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凤冠,人人视我如珍宝,唯独我的主人例外。

她不喜欢我。

她会狠狠地将我摔在地上,然后又将我紧紧抱入怀里。

她们都说她疯了,对她敬而远之。只有我陪着她,她陪着我。

可是在某日,那或哭或笑的哀泣戛然而止,我依偎的胸脯下也再无那一声声温柔的鼓鸣。

周遭沉默渐冰冷,我有点不适,可我不能人言,不能动作,只能任由那不适积成不安。终有人进来了,她尖叫一声打破了安静,纷沓而至的脚步声,和惶恐悲伤的痛哭声,一瞬朝我涌来,吵得我头晕目眩。我闭塞了耳目,紧紧地附着在主人的怀里,不一会儿,有人欲将我硬生生地从她有些僵硬的手中扯出,那一刹,来自灵魂深处的巨痛,震得我动弹不得,被死死地钉在这痛楚里。

“朕来吧。” 神魂模糊里,我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痛苦稍退。我放开神识,一眼就认出了来者,那人与当年不同,不可直视的帝王威严下,似眉目都已改变。他是天下的主人,也是我最初的主人,可不知为何,我见到他时,从身体里涌出的不是归属,而是一种似感同身受的酸涩和疲惫。

他没有看我,只是挥退了众人后,和衣躺在我主人的身边,他举起我,边打量,边慢慢抚过身上的伤痕,温声道:“它不好看了,我另做一个给你好不好?”

一如当年。

但我想着,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1.

当年,我只是一个银环,也有可能是个花冠。是朱燕县西街一个小铁匠为心上人准备的礼物,那时他还叫鲁西铁,他的心上人是县上有名的富户陈家的二小姐,闺名宁宁,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他们的初遇是在某个春日。彼时,他连夜赶路,落魄又狼狈,被陈宁宁误认为流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来递给他。那时他虽也饿,但也无意与流民争食。可不知怎地,他却接过了。他就此归因于面前姑娘露出的笑容,太似她身后蓁蓁春花。在这样一个凋敝晦暗的世道,这样的一个笑,实在是太充满了诱惑。

可他却没想到,在之后的无数个晚上,他都会梦见那个笑,或远或近,似欲还休。

有些人可将梦境和现实分清楚,我将这类人归于正常人;有些人可从梦境里得到现实的灵感,我将这类人归于聪明人;而有些人则会将梦境和现实混为真实,并由此产生执念,我将这类人称为鲁西铁。

那日,他将我身上所有已经焉垮垮的花儿扯掉,换上了充满了奇怪的味道的花朵。原来鲁西铁是寻了卖花铺的小姑娘,学了永生花的制法,这几日都是在做永生花。

我是从骂骂咧咧的阿婆口中得知的——“你个小兔崽子,铁不打,还花了那么大一笔钱,跑去学小娘们的生计活,你爹娘要是晓得,还不从地里爬出来揍你!”

阿婆是邻家的阿婆,看着鲁西铁长大,对鲁西铁操了一份老母亲的心。鲁西铁有些怵她,腆着脸笑道:“阿婆,您又不知这世道,多一门手艺,多一门活路。我晓得分寸的。”

“他晓得个永生花的分寸,他只晓得陈宁宁。”可惜我不能吐人言,只能在心里默默鄙视两句。

鲁西铁不知道我对他的鄙视,他不紧不慢地给我插花,一边道:“之前是我想岔了,仅是一春的花哪配得上她,应该还需要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宜。”

也许是什么和那花铺的小姑娘们处了几日,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让我极不习惯,更让我不习惯的是,缠绕着我的这些了无生机的永生花。

这些没了生气的永生花,真的能代表永远吗?

我不知道答案。

后来,我常忆此时,也不得不叹,人间种种,往有征兆。

我之所以将那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那日有人来找鲁西铁,那个姓徐的流民头,便是造成一切不完满的源头。

他来请鲁西铁回去。

回哪儿去。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坚定的拒绝姿态。

晚上县上闹哄哄的,鲁西铁只静静地坐在灯前长思,似在与我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是要娶陈宁宁的人,岂能去当土匪。”

呵,就算他不是土匪,人家也不知他是哪方人物啊。

2.

第二日,他急急忙忙地一把抓将我塞进怀里,一把抓住刚打好的钝剑,往县外奔去,终于在三日后,再次见到了陈宁宁。

鲁西铁冲她微微一笑,道:“别怕,我会救你的。”

说完,便手持着那把未开锋的钝剑,闯入流民众中,毫无章法,又势不可挡地朝她靠近。

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他依旧需要仰望她,但出乎意料地,他心中并未想象中的那般羞涩,反而是无比自然地询问她:“陈二小姐,您没事吧?”

陈宁宁愣了愣,似乎有些奇怪为何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来救她,最后,她摇了摇头:“没事。”

鲁西铁,朱燕镇西街鲁铁匠的儿子,天生神力,擅制兵器,是这个世道有用的人。这也是这位姓徐的流民头不肯放弃他的原因。

他说:“我听说你是因为迷上了一个女人,才不愿跟我回去。我本来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我记得你当年可是说,想一朝踏马黄金台,名声天下闻。如今,就因为一个女人,你就打算在这个小地方呆一辈子?等事成之后,你要什么女人没有?啧,小铁,你太让先生失望了。”

“……”鲁西铁垂眸,不发一言,那人的叹息如同路过的风,他只想起父亲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他的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微笑道:“小铁,不要怪你娘抛下你,她只是舍不得我。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姑娘,不必看她是否愿为你罔顾生死。只看她可愿为你脱去鲜亮的衣裳,投身柴米油盐里,染上一身俗气……若是遇上了,那一定不要辜负她。”

鲁西铁不知道陈宁宁是否就是那个姑娘,也可能,在他有幸能遇见那个姑娘之前,他便陷入了陈宁宁的那个微笑中。

他甚至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或许是少年慕少艾,也或许是黑暗年代抓住的光,也可能是为生所寻的支撑。他只知道,他愿为她努力生活,愿为她默默无名,但不愿她会因他陷入险境,也不愿她会因他消磨掉一身仙气。

“先生。”他终于开口,以一种祈求的姿态:“请您放过她。”

“我可以放过她,可别人会放过她吗?”流民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陈二姑娘,可是一位难得的美人。陈家人保护不了她,如今的你也保护不了她。”

“小铁,不开锋的剑,在这个世道,谁也保护不了。我等你来找我。”

3.

可他持着那把未开锋的剑,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返救她和送她回去的路上。这条路如此漫长,连陈宁宁都厌倦。

“你以后,别来救我了。” 陈宁宁看着他包扎伤口,忽然就别开眼,定定说道。

“陈二小姐,我屡屡救你之后,你就只想和我这样一句话么?”鲁西铁左手有些不便,索性他停下动作,看着她悠悠一笑:“你是真不懂一个男人为何要专门去救一个女人吗?”

陈宁宁呆了呆,随即绯色染颊,也不知是气极还是羞极,“蹭”地扭过身。鲁西铁笑了笑,动作大了些,扯着伤口“嘶”了一声。她又迅速地转过身来,跑到他身边,接过他未处理好的伤口,细心地包扎起来,低低地道:“你又受伤了。”

那一瞬,鲁西铁突然福灵心至,道:“你是不愿我再受伤?”

陈宁宁没有回答,一路沉默至陈家门口,连门人都已认识他,嬉笑着道了一句:“二小姐,今日可回来晚了,夫人还等着呢。”

好似他们仅是外出游玩一般。

陈宁宁神色有些难看,可鲁西铁却似无察觉地冲她一笑:“回见。”

陈宁宁冲他颔首后,踏入了那个家,她那母亲照旧抓着她哭诉对不起她,陈宁宁冷淡地任由她哭,突地道:“那我被送走的时候,母亲为什么不站出来呢?连那样一个外姓人,都有勇气去救我,可我的家人,却只想着把我送出去……”

陈母哭声一顿,结结巴巴地道:“你不是回来了么?”

“我知道母亲的苦衷,可女儿也也不是次次都能回来的。”陈宁宁垂眸眨去眼泪,缩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扣着我,她微抽鼻子道:“若是母亲觉得对不起女儿,不如多送些金银与女儿傍身。”

时人富贵家里养闺女必得养得个个视金钱为粪土,可陈宁宁这般哪还是当年的闺秀。

陈夫人面色更白,唇抖了抖,却是将本为女儿备下的大部嫁妆折了金银给了她。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晚之后,她还是彻底失去了她的女儿。

那晚,陈宁宁带着我,还有她母亲塞给她的钱财,连夜敲开了鲁西铁家的大门。正是天蒙亮,夜最静,人最困的时候,鲁西铁正打着赤膊,在院里练剑。因此,陈宁宁被鲁西铁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你愿意跟我走吗?”

鲁西铁挑了挑眉:“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找我。”他随手套上衣衫,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之前不是说生死不离家的吗,这么快就变了卦?”

连不知是不是我错觉,总觉得陈宁宁和鲁西特说话形态越来越像,只见她用指尖勾着我,在鲁西铁面前晃了晃:“喏,这个银环,够不够请你陪我背井离乡,逃命天涯?”

鲁西铁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陈宁宁抿了抿唇,心里泛起又苦又冷的情绪,正准备离开时,忽听鲁西铁又折返的脚步声,只见他牵着一匹足上裹布的黑马而来。

他在月下笑得恣意,对她长臂一伸:“陈二小姐,请吧。”

4.

时年,豪雄割据,良莠不齐。身负千金的貌美少女,和身怀绝技的少年,也不知哪一块是肥肉,虎狼相扑,他们骑着马在裂缝里疾逃。

他们窝过玉米地,藏过山洞,躺过农家的茅草堆,也追着兔子漫野乱跑,最后双双滚地相视大笑,在寒冷的夜里依偎取暖,看一夜篝火星河未眠。

奔波里,我身上的永生花也只剩下几片了。由此,陈宁宁才发现,被掩藏在花下的十二个字,她借着火光,轻声念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鲁西铁半起身来抢过我,陈宁宁连忙避开。慌乱之间,他们滚在了一起,彼此可闻的心声和呼吸,让天地一静,陈宁宁蓦地露出一个笑,得意洋洋地道:“这银环,你可是第一次救我的时候便送我了,好啊,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是不是?”

鲁西铁破罐破摔般,毫无被拆穿后的窘迫,故意瘫在她身上,懒洋洋地道:“我不是跟你说吗,一个男人会特意去救一个女人,只能说明这个女人对他非常重要。而且,这首诗不好吗,既生动形象地描绘了你的美貌,又精确坦诚地表达了我的企图。”

陈宁宁面色一红,轻推他,道:“去,谁要宜你室家了。”

鲁西铁一笑,只是举着我,道:“它不好看了,来日我给你另做一顶。金凤冠怎么样?”

陈宁宁猛地夺过我,有些不高兴地道:“它哪里不好看了,它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凤冠。”

鲁西铁笑了起来:“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的后来,当陈宁宁无数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时。不告父母,只拜天地,他们成了世上最亲密的人的彼时。她的被子是明月照亮的墨蓝夜,她身边躺着的是一路从风雨里走来的少年。她的手只要微动便能碰触到他的手,但她没有动,只是和他躺着,任由秋露沾白了发,好似他们可并肩躺过日月交替,至天荒地老也不分离。

那时,他们真的很快乐啊。

我不知他们为何快乐,因为,少年人胜不过财狼虎豹,我只能见他们的狼狈不堪。

我也不知,鲁西铁是什么时候变的。也许是在陈宁宁换上最普通的粗麻衣裳,娇嫩的肌肤磨蹭出大块红迹时;也许是在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在灶旁笨手笨脚地伤到自己时;也许是她愁眉苦脸地扒拉着金块,忧愁着明日的米粮时;也许是她手脚上结成茧的水泡……当年在云端冲他盈盈一笑的仙女儿,终成为平凡生活里他的俏媳妇。

他心里渐生着一股气,我想,陈宁宁也一定察觉到了,否则,她不会待他愈发小心翼翼。而这股气,在某日终朝想对陈宁宁欲行不轨的那县令儿子爆发了。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刀又一刀地扎进那满身肥肉的男人的身体里,任由陈宁宁百般阻拦也不停止,直到她从背后抱住他,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她喃喃地唤:“铁哥……”

鲁西铁醒过神,看着四周面露恐惧的人一眼,狠厉的神色淡去:“你没事吧?”

陈宁宁努力不去看那面目全非的尸体,极力镇定下来,可是打颤的牙齿让她无法回答鲁西铁,她只能摇了摇头。

鲁西铁拉起她的手,继续逃命。沾了鲜血的手滑腻难受,她努力抓着,可冷不丁地却被松开了手。鲁西铁背对着她,缓缓开口:“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我是个通缉犯。”

5.

几年前,鲁西铁还是一个普通的铁匠的儿子,不过是在帮衬父亲时,被主家看中,收作了学生,学习武功和谋略。

本以为是行了大运,将走上坦途大路,不想那个好心的主家是有大向的人,他们看中他的潜力。他虽心动,可他的父母不愿他当个土匪,向看中他的徐先生辞别。徐先生答应了,宴请他的那晚,他杀了一个人,也是县令的儿子,是个为非作歹的恶霸。他也不知怎么将那把刀扎进那人喉咙的,等清醒过来时,徐先生同他讲,杀一人救百人,便不是行恶事。

是这样吗?那为何,他的父亲还要代他偿命呢。他甚至只来得及去见他最后一面,亲眼见着,他的母亲自刎于父旁呢。

他无法原谅设计他杀人的老师,更无法原谅害死双亲的自己。本打算再去看一眼年少长大的家,便随意了却余生,却不想认识了那个给他递过一碗热粥的姑娘。

她跟他说,看在这碗热粥的份上,请他务必努力认真得活下去。

“我不知道,怎样才叫认真的活下去。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活下去的意义就是能护你一世锦绣。”

陈宁宁抬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道:“我不求锦绣,我只求能和你一日三餐,安稳余生。”

鲁西铁苦笑一声,如今和他一起,怕是一日三餐都是奢求了。

在被追杀最狼狈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当年掳走陈宁宁的徐先生,他见到他们的夫妻打扮,丝毫不意外,只是微笑地颔首:“我们又见面了。”

他们被徐先生带回去,那在一个很大的山里,鲁西铁如放归丛林的鸟,而陈宁宁是倦鸟归的巢,只能在深夜,才能得见满身肃杀风尘的他。他的钝剑,终是出了鞘,开了锋。

那个朴拙踏实,会为她跑遍漫山遍野,采来一季花的少年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她好多次想跟他说,我们走吧,去远远的地方,天下这么大,总有地方能容下我们,不要在这里了,不要变成你不想成为的人。

可是她说不出口,他身上的五十二道伤疤,道道是因她,受她连累,为她奔波。她无数次想拿刀划破她的脸,毁掉颠沛的源头,可她又不敢去赌,没了容貌的她,鲁西铁是否还会爱她。

毕竟,当初他一见钟情,钟得是她的笑。

她有日碰见了徐先生,那人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在她行礼后,突地问道:“陈姑娘,你说,雀窝可留鸿鹄焉?”

她面色一白,强撑着微笑,道:“我不知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她此后常看着我呆坐了一日,选择在混沌前路面前尤为艰难。混着血气和酒气的鲁西铁踉踉跄跄地归来,他看见她的刀,有刹那的醒神,随即又笑得傻乎乎:“宁宁,你真好看,就跟天上的仙女一样。”

他似乎又醒了,左倒右晃地牢牢按住她持剪刀的手,曾经如笼中困兽的少年,此刻也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醉,一字一顿又暗藏嗜血的野心:“我不会再让你因你本该引以为傲的容貌,东奔西逃,朝夕惶惶。你信不信,我会让这天下再无人敢打你的主意。”

醉酒后一语,可眉目再是郑重不过,陈宁宁突然便觉得心中安稳下来,她松开剪刀,回手抱住他的腰,道:“我相信你。”

6.

不久后,天下彻底大乱,鲁西铁随徐先生去了前线。临行前,她花光所有的金银,为他打了一副盔甲,倒是引得他又是叹息,又是眉开眼笑:“你乱花什么钱呢,你忘了,你夫君我的老本行就是铁匠,这方圆百里,谁的技艺能超过我去。”

陈宁宁作势要拿去退了,却被鲁西铁拦住。两人柔情蜜里,耳鬓厮磨着,突地就安静下去。谁不知这沙场无情,将军百战还,壮士无人归。她想留下他,可是她也知,他的野心不再仅是她。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觉悟,可更令人悲伤的是,很久以前,她的野心只剩下做他的妻子。

鲁西铁感受到她的不舍,摸了摸她的发,又亲了亲她的眼睫:“等我回来。若是等不回了,就别等了。”

陈宁宁眼一垂,扯着嘴角露出笑:“说什么话呢。你定是会回来的。”

没过多久,她就被诊出了喜事,她给鲁西铁去了一封信后,便不再出门,更多的是将我搁在一旁,转手做起了衣服。我才知道原来她有那样一双巧手,绣出的鸳鸯活灵活现,似可马上南飞去寻情郎。

鲁西铁回了信,说是冬天便回来,一直陪她到生产。

可是那年冬天,他没有回来,一直到她生产后,他都没有回来。从头至尾,只有我陪在她身边。我知道,她一向不爱哭的,可那天她的眼泪却如暴雨急落。她似乎痛极,累极,可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了,我只看见她脖间青筋暴起又平静,平复又暴起……我也觉得难受极了,好似有一条小蛇在我灵魂里游走,时不时还撕咬一番。

我想回握她,想喊她的名字,想学鲁西铁唤她一声宁宁,可我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什。

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很可爱的女婴,陈宁宁为她取了个小名,叫珍宝儿,意为如珍如宝,掌上明珠是也。这年,鲁西铁还是没有回来,隔壁大婶为她不平,抱怨了几句。陈宁宁为他辩解,说局势紧张,哪有时间回家来。

慢慢地,我也成了珍宝儿的玩物,她紧紧握着我,大多数时候,我会被她扔到地上去。陈宁宁也不恼,只是搁下手里缝制的小衣裳,将我捡起又递给她。再后来些,珍宝儿也不喜欢我了,我被束之高阁,任由灰尘遍布我身,难受极了。我睁眼闭眼黑暗,只能听到她温柔的哼唱声,或是珍宝儿咯咯的笑声,如同风中的银铃般。

我一点都不怨陈宁宁,每每听到她声音时,我只觉得惆怅和难过。我想她可能已经忘了我。有一日,她终于想起我,却是要将我换些药回来,我知道,可能这一次就是我最后一次能贴着她的心跳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幸好我还有点用,不然,她最珍贵的小姑娘就得和她最后作别了。

药铺的伙计收了我,也不知是不是得了陈宁宁的嘱托,他们没有熔掉我,只是将我放在柜台深处。我由此能得些消息,听说那新起的北光将军要娶阑郡世家蒋家的小女儿时,我还饶有兴致。可当听到那北光将军名讳鲁西铁时,就再笑不出来了。

我想,陈宁宁是不是很伤心。

也或许,她不会了,毕竟鲁西铁太久没回去了,她定然是忘了他。更何况,她还有了她的珍宝儿。

7.

这些年,我隔着山川江湖听着他们的消息,听说北光将军联合他人,反了旧主。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关心他,我更想听到陈宁宁的消息,可是这将军总比美人受关注得多。过了些年岁,我也再次易了主,听说北光将军胜了,统一了北方,又听说北光将军原来在家乡还有个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引得诸英雄求娶。

那她一定是鲁西铁接回去了吧,总归又回到了锦绣生活里,也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我想,鲁西铁当年许下的诺言实现了,陈宁宁一定很高兴。爱的人在身旁,女儿在膝下,一世锦绣,触手可及。

我没想过,我还会有一日能见到她。是鲁西铁用千金将我换回去的,我才知,鲁西铁有意将她的女儿嫁去南方,陈宁宁因此在和他生气。时局紧张,南北暂时和平,但不日必有一战,嫁过去的鲁家女必然处境艰难。这连我这个物事都知道的道理,陈宁宁自然懂的,可没道理鲁西铁不懂呀。

我再次见到了陈宁宁,当年那个浑身仙气的美人也变了,锦绣之下的满身疲惫让我错愕。她看了我一眼,泪水就落了下来。

鲁西铁一定没见过她的泪水,否则不会那瞬间就无措了手足。他终走上前,想碰触她,又似不敢,只会低声唤道:“宁宁,莫哭了,我把它找回来了,你看,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那十二个字也还在,你还记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陈宁宁别过脸,蓦地打断他的话:“放我们走吧。”

鲁西铁面色一僵,努力弯着唇角:“说什么呢,好不容易才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走什么?”

“要走的。一直住在这儿,您夫人不高兴,而且我和我女儿会被说闲话的。”

“你是我的妻子,她按着礼数,也还该喊你一声姐姐,我看谁敢不高兴,谁敢说闲话。”

陈宁宁无声冷笑,静静地道:“我母亲就生了我一个女儿,我没有妹妹。而且,鲁将军,我和你之间既无三媒六聘,又未上告高堂,我算不上你的夫人。无亲无系,我住您府上,自然会被说闲话的。你看我都不知,我女儿什么时候就忽然就多了一门亲事。这种毁人清誉的话,却在这儿也是随便传的。我们一介平民百姓,实在住不下去了。”

他的脸彻底凝成了霜,寒声道:“你不许走,她必须嫁。”

“那您是凭什么?凭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女儿的父亲,还是凭你是大名鼎鼎的北光将军。” 陈宁宁强硬起来,原来也如此尖牙利齿:“你如今这个样子,与当年我那卖女求荣,被你鄙薄不堪的家人有何区别?当年我离开那里,如今我也要离开这里!”

鲁西铁忽然暴怒,猛地将我掷在地上,道:“我告诉你,不可能。陈宁宁,你若是真的如此后悔,那当初就不该招我。”

她被他的怒火摄住,那双盈满泪的眼睛照亮了他的冲动,鬼使神差地,他束住了她的手脚,而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压住了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不要走。”

8.

那晚之后,她被囚困在那小楼里,鲁西铁没有再来见过她,她的女儿也没来看她。直到一个误入的侍女露了口风,她才知她的女儿今日就要被送去南边了。

也不知是不是逢着这样的大事,看守松懈了些,还是老天也不忍看她们母女分离,她竟然闯了出去,躲过了下人,跑到了前院也未被发觉。彼时,她的女儿正伏在和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正要出了门。陈宁宁气急大喊着要扑上去,却被鲁梁氏派人手疾眼快地掩住了嘴,又死死地拦住了。任由她发疯了般地挣扎,也不得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相依为命的女儿被送上那南去的马车。

鲁西铁回了门来,鲁梁氏瞧见了便快步走去安慰陈宁宁,暗朝那些拉着陈宁宁的下人们使了个眼色。本以为还可在鲁西铁面前使一番苦情戏,她却不想,陈宁宁一眼就看见鲁西铁,就猛地朝他跑过去。然后腾地朝他跪下了,她将我高高举起,哑着嗓子求道:“我把它还给你,你把珍宝儿还给我。”

她面上还留有通红的手印,无望又怀着期望,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心里痛极,在她面前跪坐下,扶住她往地上磕头的姿势,道:“够了。”

她似不闻,将我放在他脚边后,又快速地拔下头上的簪子,青丝半落,她又伸手去解身上的华服,被牢牢地抓了手:“我说够了!”

她抬眼去看他,泪水糊了满面,依旧哀哀恳求着:“我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求你把我女儿还给我。”她重重地往地上磕头:“求将军,看在过往情分上,把我的珍宝儿还回来。”

伤他痛他,如此轻而易举。他抬手抱住她,轻声道:“不可以。南边她必去不可,我劝你最好是高高兴兴地送她一程,让她走得踏实点。”

她还在磕头,可鲁西铁已站了起来,冷淡地看了一旁看好戏般的鲁梁氏,开口道:“既然夫人不愿去送小姐一程,那你们就送夫人回屋吧。”

陈宁宁一走,四处都安静下来了,鲁西铁看见了我,他俯身将我捡起,细细地擦去我身上的灰尘,鲁梁氏告退却被他叫住,他道:“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看在我儿子的份上,这是最后一次。”

鲁梁氏秀气地笑了一声:“夫君说笑了,您好歹还是要看在我父亲份上,好生供着我的。”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在她知道他还有一个年少爱人时,就只剩下联姻里的联。他需要一个大世家出身的妻子,她需要一个可以保护她家族的丈夫,他们相互利用,又相互忌惮:“丰将军会看上大小姐,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既然是千里迢迢来此诚心求娶,想必也会如同夫君待我一般,如珠似玉地待大小姐的。”

这就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子,高门贵女,伶牙俐齿。

鲁西铁没有再理会她,只是将我放进怀里,径直离开了。他带我去了一个匠坊,请走了那些匠人。

我太过熟悉他的那目光,他要重铸我。

9.

我被浸在滚烫的金水里,灵魂被烫得都麻木,他却跟我讲起他的这些年,见过多少死亡和背叛,又收到过多少忠心和义气,遇到过多少江山如画,可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个朱燕县的少女。

“我没有爱过梁氏,我和她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她帮我稳住那些世家,我为她保住梁家的地位。可是宁宁不愿相信我,她不愿意相信我了。她甚至都不想回到我身边来,她说我变了。我明明没有变,我信守了当年的承诺,她也该信守当年的承诺。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可她竟然想与我相决绝,她竟然敢。”

“她怪我把珍宝儿嫁去南方,可她不想想我是珍宝儿的父亲,难道还会将我女儿送入虎口不成。我不过是顺着梁氏的局,将计就计。我早背着这些世家,和那姓丰的小子达成了约定,到时候联手铲除天下所有世家,开布衣卿相之局。她难道就不想看她的男人,当年的小铁匠如何铸下丰功伟绩,如何将她的名字和我一起刻在青史上?”

我仰望着这个男人,他絮絮的模样,终于让我依稀找到了当年在那狭小的铁匠铺,拿着小锤子细细地敲打我的影子。

“我一直没有改变对她的心。”

我从未怀疑他的心。只可惜他踏上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往回走了。他身上背了太多人的性命和前程,又怎敢回头,群狼虎视,他不敢懈怠,只能拼命往前走。可越往前走,江山就越好,权势也就越重,他离陈宁宁也就越来越远。终于,在他的野心里,陈宁宁只是锦上的那朵花了。

那灼伤真的是太痛了,我昏睡了过去。等清醒过来时,我又回到了陈宁宁的身边,下人传话说是将军赐她的凤冠。

她冷眼看我,半晌后,忽然将我重重地掷在地上,珠玉四溅,她嗬嗬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蹲下来将我死死搂在胸口。我看见在风中晃悠晃悠的青银纱,如同当年田野里风拂来的绿浪,一阵一阵,拟将一切淹没。

11.

他再未来看过陈宁宁一次,只是派人将她的日夜回禀。似乎还想像当年一样,让陈宁宁等他实现了覆灭世家的承诺,再来接她。可是他不知道,陈宁宁不会再等他了。她年少时,遇见一个只做她一个人的大侠的英雄,他从来不会让陈宁宁等他。所以,多年后,无论天下人如何称赞的大英雄,也终是无法得她一笑了。

太医回禀说她再受刺激,恐生癔症。所以珍宝儿摔落山崖,生死不明的消息被他瞒得死死的,更是加快了计划,埋首步步惊心里时,他遗漏了一个人——因家族陷入囹圄,无力回天而歇斯底里的梁氏。

他赶过去时,陈宁宁正抱着我轻声哼唱着当年哄珍宝儿的小曲,满室温存。可以见着他,却忽的嘶吼起来,那悲声如同当初在山中听到的痛失幼崽的母兽的呼号,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躺在了一片珠玉里。太医小心翼翼地说,若是想她好起来,那他需尽量少出现在她面前。

她竟然恨他,如此之深。

他胸腔里反复激荡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冲垮,可是见到扯着我扯到满手鲜血淋漓的她时,那些悲愤又化作压断他脊梁的落石,鲁西铁在她面前蹲下,强行将她的手从那些金丝银线里解救出来,语气里说不出来的情绪:“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如你所愿,那你也要如我所愿,快点好起来。”

可她似乎好不起来了,无论是他终剿灭了世家,一统了天下,还是珍宝儿携夫婿回来看她,她都无动于衷。只有当鲁西铁出现时,她才会将手里的我狠狠地掷向他,恨恨地盯着他。

她忘了所有人,忘了她曾放在心尖上的珍宝儿,唯独还恨着他。

她每发泄一次,便会大病一场。鲁西铁便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开始时,他还会来看她,后来,他便不来了。偶尔听到嘴碎的宫人说陛下又纳的美人和皇后娘娘有多么相像。

可是,她们不知道,那个一见着陛下就如临死敌的皇后娘娘,笑起来有多看,是天底下再美的姑娘也比不上的美好。

鲁西铁终于来看她了,在她抛下尘世种种爱恨时,他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这年是他已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的第十年,他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喜怒不辨,不怒自威,三宫六院满了大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可他的脾气又似乎好了很多,若是当年,必得掐着陈宁宁的脸,狰狞着面目问她为何不等她。如今,他只是一边修补着我,一边平静地说道:“这样也好,不必怀揣着对我的恨离去。”

将至不惑之年,可他却似看得如此明白。世间无论是多刻骨的感情,还是多难灭的野心,都会在时间的冲刷下,沉淀成湖底的泥沙,再翻不起波浪。

12.

送回我的时候是第六日,按照礼俗,明日她该入葬地宫了。

为保尸身不腐,她早被移挪到了冰室里。寒凉如隆冬,可鲁西铁似毫无察觉般,甚至上床躺到了她身边。

他无视冰冷和僵硬,紧紧握着她的手,千言万语又似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拿起了我,道:“你看,我修好了。”

冰霜覆面,了无生息的陈宁宁自不能理他。

鲁西铁笑了笑,将我放在她头上,细细打量了,赞道:“真好看。”

这一晚,他没有走,甚至做了一个好梦。他梦见那年朱燕镇外的春光如灼,蔓蔓野花开尽,春风送来各色花香。韶华正软,美人娉婷,冲少年微微一笑,惊心动魄,不知何从说。

他睡得很沉,以至于清醒来时,似不识时光蹁跹,他侧首轻轻地落唇在我主人的眉间。

外面已是微亮,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候着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伺候他洗漱。内侍捧着我,不知如何处置时,他轻飘飘地道:“让它陪着她吧。”

我和我的主人,陈宁宁一起躺进了那个长盒子里,此后我陪着她,她陪着我,将一起在黄土之下长眠。

在那雕刻了繁复的纹路的棺木合上时,我看见日光斜斜落进来,鲁西铁背着光站着,看着陈宁宁的面容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此刻恰逢,东曦既上,可他知道,他的东曦再不可能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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