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道路》
第一章
这天中午,老勺勺康金山亲眼目睹了和自己搭档多年的老伙计老刘的灵柩,被村人抬着离开了村庄。
杨木棺材上套着白色的纸扎,被帮忙的众人用粗绳死死捆住抬到坡底,用柴油农用三轮车拉着消失在卧龙岭。丧葬队伍前面没有儿孙执引路幡,后面也没有该当失声痛哭的儿媳女儿等妇人,是那样的落寞与可怜。
思来想去,他终于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康文康武,分别打了电话,让他们兄弟俩有时间务必回来一躺,自己有要紧事要交待。
他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按照农村人的眼光看,已经是个老年人了,可是两个儿子到现在都没有成家。在康金山的认识里,两个儿子无论在社会上做出做不出什么成绩都不打紧,只要日子能过得下去就可以了,关键是得有后人传承。这并不是他老封建,作为一个正常人,结婚生子、繁衍下一代是一个必由的生命历程。老大康文长年在部队干事情,已经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时间谈。现在从部队回来了,别的什么也不会干,工作都没有个着落,好几个月寄住在村长的儿子康田那里……老二康武在省城上大学,再有个半年就要毕业了,这年头社会上的就业压力大,老二上的虽然说起来也是大学,实际上只上了个大专,将来出了学校,前途到时候还不好说……然而,比起婚姻大事,在他眼里,这一切的困难都不算个啥。他自己是个勤垦的厨师,在乡间纵横几十年,始终信奉一点:人只要勤劳肯干,总能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按过去的活法,他自己是个好厨子,将自己的一身手艺传给两个儿子,便是不错的前途了。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真心喜欢厨师这一行的。干厨师这行,不喜欢便勉强不得的!这事他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但是两个儿子的婚姻大事,他自觉现在到了必须要干预的地步了。
老刘无儿无女打了一辈子光棍,死了以后这般恓惶可怜,这对他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刺激。他自己说不定那天也就死了,有儿却没孙子,说到底比老刘也强不了多少。
主意即定,他便很有些急切,至于到时候怎么开口,则要视与儿子们的交流情况而定。
……
康文接到父亲的电话,心里实在想不出父亲能有什么事,便给弟弟打了电话,结果弟弟也不知道父亲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约定今天晚上一起回家。
从康田的租车行借了一辆奔驰,康文打开了导航便出发了。弟弟仅管没有说,可是想到他自己从部队回来这一路上的奔波劳累之苦,他决心亲自开车去接弟弟。弟弟如果自己回家,光是来回坐车就得半天时间,他现在反正无事可做,兄弟二人又许久没有见过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接弟弟。
时近国庆,省道上车流如海,其速却如蜗牛一般。前后左右全是行车,稍不留神便会酿成车祸,康文小心地开着车,觉得在社会上到底和部队不一样。社会上的人心气浮躁者极多,一个个开车全没个规矩,要是在部队,这样的行为恐怕早就被处分了。
一路上虽然时有惊险,终究是没出什么大事。因为导航失灵了一次的缘故,临近中午时分,他才来到了弟弟所在的学校的大门口。
按照门亭保安的引导,在地下车库停好车以后,他在登记薄上填写了信息,便进入了校园。这学校据弟弟说是新校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所有每一栋楼上面皆有天桥勾连串结,下面则绿荫遍地,一些名人塑像分列在广场两边,再往深处走,一方人工水池陈在那里。就在水池不远处,一面的宿舍楼仍然在施工中……总之,这校区在整体设计上倒的确有可称道之处。
给弟弟打了电话,结果却没人接,他于是便在这校园里逛起来。他自己只上到了高中,从小到大上学都是在农村,离了学校便一直在部队,此时此刻,他站在这样漂亮的校园里,不免有些眼花缭乱,感慨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是了解的太少了些。
从部队回来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渐渐熟悉了省城的生活方式,但要在省城立足自觉还差的太多。除过当保安开出租之类的粗笨活计,像他这样的转业士官,实际上干不了什么。这次回农村,对于他而言,觉得也许是个机会。在别人眼里,农村之于年轻人,真的是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但他自己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当兵先是在河南,之后又随部队转到了东南地区。多次出差,有幸见识了南方沿海农村的富足与繁荣,他总是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故乡那个偏僻的小村子。
农村之所以没了前途,正在于大量劳动力的流失。城市之所以能发展,正在于大量劳动力的涌入。中国是发展中国家,更是个城市化国家。这种依靠抽农村的血发展城市的休克疗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发展的问题。就业难,房价高,诸如此类的城市病,真正的解决之道,也许只能是将无数的农村,用社会资本消化成城市的一部分。只要城市扩大,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个设想从他幼年时期就在他的脑海里酝酿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成熟,但他的这种思考,却促使他一度萌生了要在农村大干一场的念头。只可惜诸事纷扰难如人愿,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机会实现。所以这此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他自己是带着某种宏愿的……
收回思绪,他又给弟弟打了一通电话,仍然是没有人接听。寻思弟弟应该是正在上课不方便接电话,只好找了一把长椅,坐在上面耐心的等着弟弟放学。
终于等到了那一声铃响,刚刚还安安静静的校园立刻沸腾了起来。大部分人都朝着两个地方而去。一是食堂,二是校门外的移动餐车,立刻就人满为患,严严实实挤了个水泄不通。人言大学是浓缩的社会,的确有一定的道理。康文呢喃着,又一次播通了弟弟的电话。
这次果然有人接了,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弟弟。那人自称是弟弟的老师,询问他有什么事情,还说康武正在广播站忙,半个小时后她会让他给自己回电话。
康文礼貌的连说了几声谢谢,这才挂掉了电话。弟弟竟然能在校广播站这样的地方工作,虽然不像正规广播电台那么专业,却仍然让他感到了一丝自豪。他们康庄村最近这几代人中,也出过那么几个大学生,可是给广播播音这样的工作,也许只有他的弟弟才能干。
另一边,康武用颤抖的左手,打开了自己的手稿。这部凝聚着他心血的作品,今天终于到了划上句号的时刻,个中的艰辛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到。
本来,按照学校有关部门的规定,他作为大三毕业在即的学长,上个学期就应该将岗位移交给学弟学妹们,自己则将踏上实习岗位,为以后走上社会打基础,可是他自己却放不下自己的小说广播剧《青春》,专门向校主管广播站的张老师,申请延长工作一个学期。这部小说历时两年创作和录制,今天,就是最后的终点,比预想中的日期提前了半个多月。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亢奋之中,兴奋之下,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好在他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因此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出错。
终于结束了,他的眼里含着泪水,艰难的从椅子上坐起来,这才又回归到了自己眼前的现实世界。已经快一点了,该吃饭了。
“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手机在这里放着我就接了,应该是有什么事,打了好几遍呢,你给回个电话。”张婧看着一脸疲惫的康武,说道。
康武闻言什么也没说,拿起手机一看,电话是哥哥打来的,便回拨了过去。在电话那头,哥哥连连夸他的播讲播的好,和单田芳都不分上下,他倒没有在意这一点,而是意识到哥这么说,说明他现在应该就在学校里。于是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平日里也不见你爱收拾的,今天莫不是你女朋友来了……”张婧话刚说完,便自己意识到了不对。刚才和自己通话的人,分明是个男人。自己心里也好奇,为什么就说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康武说对方是他的亲哥哥,她便说自己的抽屉里有餐券,马上就要过期了,正好请他们吃饭。康武想了想,觉得不应该拒绝她的好意,便和她一道出来往食堂走——他已经和哥哥在电话里约好,一会儿在食堂门口碰面。
结果康武刚出了教学楼,就看见一个男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的广场上。他的脸上和自己一样的忧郁,眼睛里却似乎跳动着火焰。不甚高大的身躯板板正正,举手投足间仍然留有长期军队生活的影子。这的确是哥哥,却比照片上那个穿着军装的哥哥,少了几分生疏感。上前去喊了声哥,眼泪又一次在眼睛里打转。他给哥介绍了张老师,又对张老师说:“这就是我哥。”
哥和热情的张老师握了手,也不和他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跟着他们往食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