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是放空的。
总有那么些时候忍不住泪崩。
有人推搡了我两下,回头,是姥爷。
没有泪,却写了满脸的焦急,仿佛急着捡拾自己遗失的珍宝,生怕一不留神就又搞丢了。
有人在后面拉着他,他摆脱开他们的手,嘟嚷着“我看看,我看看……”然后就有劝慰着“让他再看看吧,最后一面了”……目不转睛地急切,从头到脚,冰凉的棺木里洒着姥姥的骨灰。“上下都要洒,均匀”。那一刻我觉得躺在那儿的一定是姥姥的灵魂,年轻貌美。姥爷就这么推开众人,眼睛里写满了望眼欲穿。是啊,那是他陪了一辈子,真的是一辈子的女人啊。灵棚外面写着“一别千年”,千年到底是多久呢。
很短暂的告别,对我们来说再怎么也是短暂吧。“手机,娘的手机”二姨哭喊着,最后的最后生怕有一点遗漏。“我去拿”,姥爷还是木讷的,没有泪,也是不允许有泪。良久,匆匆地递过手机,放到里面,还是看着,然后离开了灵棚。总归全了吧,他估计不能再待下去了。棺木合上的那一瞬间,“永存”。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嘛。
出丧,姥爷突然走进里屋想跟我说些什么,“月月啊,等会叫你,你就给你姥娘鞠个躬,鞠个躬就行……”他说不下去了,哽咽着。一瞬间泪崩,我狠狠地想要抱抱他,他推搡着走开了。好心疼,大人就是要强忍着悲痛。
送姥姥走,习俗上不允许姥爷去的。我跟着人群,走着,突然看到姥爷被一群人拖拉着回来了,分明是再也忍不了了,我看到他在痛哭,连告别都不被允许,难受就是难受,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了啊。他知道送走了就真的送走了啊。一个人孤零零的目送着老伴,目送又如何。
腊月二十四,刚过完小年。一大早,老妈起床去了姥姥家,告诉我姥姥情况不太好。朦朦胧胧我带着睡意,不会的。然而,还是不敢多想。早上六点多,老妈打开电话说“姥姥没了……”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妈妈似乎在告诉我这样一个事实。没了?我还是木木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做梦嘛?我分明里不相信。那一刻没有悲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就是放空了。我想肯定是假的,就是明知道事实却依然有不真实感。最疼最爱我的姥姥啊,我问自己,还有没有良心。为什么没有哭,还在放空。找不到理由,可是情绪就是那么真实。淡定的恐怖。通知了奶奶,我不想说话,只是问“我要去嘛现在要去嘛?”奶奶说“你去干嘛,你又不会哭”“不会哭”三个字真的刺痛了我,似乎是种嘲讽,又像是一种担忧。我又问自己“不伤心嘛,作为外甥女中的老大,从小受尽了姥姥的宠溺,现在她走了?”我不明白从听了妈妈的电话,到见到姥姥最后一面的空间里,我是怎么了,放空了。
后来爸爸回来送我和妹妹去姥姥家,爸爸说“进门要哭姥娘,这么大了,不然人家笑话”又是提醒,我是怎么了。小声嗯着,脑袋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看见好多车,好多人。
下车,进屋,客厅里有着不太熟悉的面孔碌碌的,里屋的门帘一掀开,妈妈,二姨,小姨,围坐在姥姥身旁,舅妈就那么杵着,还有两个表妹,所有的人都披麻戴孝。姥姥一个人安详地躺着,穿着富丽堂皇的衣服,静静的。我姥姥,床上最美最安静的那个是我姥姥,她怎么没有拉拉我的手问我为什么“手这么凉”,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以前不是这样啊,她最疼我了,都会跟我说话的,就算生病也总是说“见了月月就好了”,那我来了,为什么不再搭理我呢。她走了,是嘛?是嘛?除了哭,我好像什么都不会了。“你的月月来看你了……”老妈这样对她妈妈说。多想再牵着姥姥的手,她只是安静的躺着,再也不必忍受病痛的折磨。终于解脱了,不用遭罪了,我应该替她高兴啊,可是原谅我自私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原谅我自私的竟然希望姥姥可以继续残忍地活着,活着就好。可能就是我们都太自私了,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来带走她,带走我的姥姥。
一个人可以很强大也会很脆弱。守着姥姥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人只能在命运的安排下一点点退缩,却还总带着最后的期许。即便知道她走了,我们竟然还是不愿意面对她要去到火葬场,可是我不得不。觉得那就是诀别。躺在那的她安详宁静,所以有那么多人急着要把她抢走。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终于还是走了,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片片的骨灰,这是一段多么残忍的旅途啊。那是我姥姥啊,刚刚我看她还好好的躺在那的,为什么走这么一遭就变成这样了呢。你们知道她会疼嘛,她得多疼啊。
又是这样,诀别之后并没有结束,还有更大的诀别啊。老天爷还要怎样呢,你已经把我姥姥变成这样了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被一点一点的装进偌大的衣服里,祈祷着她可以在天堂没有痛苦。永封的棺木那么凉,她会不会冷。都说天堂多好多好,可我们多希望我们就在这人间凑活着过活下去该多好。
习俗并不懂太多,小孩只是跟着大人做。送盘缠,应该姥姥在天会收到。并不窜天的火苗竟然那么热,人群里哭声不断,我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我想肯定有一颗上面住着姥姥。
第一次参加葬礼。从此总会思念,却不再见。
姥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尿了”,这是她病情加重,好几周不说话,见到我说的一句话,也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个孩子,多需要我们的照顾。姥爷没听到姥姥说这句话,但是听我说的时候脸上还是挂不住的欣慰。好歹,她还能说话啊。
最后一次见姥姥她安详宁静,不被打扰。
上一次见她是她还有一只胳膊可以动,不停的用手捏着我的手揉搓,敲打,好像在嘱托。喂她吃饭的时候,她仅有力气的胳膊使劲撑着床板,大口喘着粗气。已经开始不怎么会吃饭了,身上生了水泡,右边的胳膊和腿早就只剩下累赘。眼睛完全睁不开了,看不到我,看不到她的月月了。
有一段时间她还可以分清楚谁是谁,只是那时候眼睛已经不好用了,她老说“看不见”。她特别能吃,变得有些暴躁,只是从来不对月月发火。每次月月在的时候她尽可能乖乖的。她喜欢月月冰凉的手,她说捂着舒服。
她这么要强的人怎么能允许自己病了呢,她总觉得不应该啊。她跟邻居说着,让她们看自己脑袋上的刀痕。那时候医生告诉妈妈他们姥姥病情的严重性,妈妈时常担忧,而我总觉得手术之后姥姥会一天天好起来,像从前一样。
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室内上厕所,即使是小便也要让姥爷拖着她到院子里。那时候我想,她只是在恢复,过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
后来,她开始无意识拉裤子,她总说自己是故意的,妈妈说“其实姥姥自己都不知道”也许那时候她开始觉得自己好不了了,可是她那么要强怎么能轻易就连拉屎撒尿都控制不了呢,她不愿意承认,大家也配合着她。那时候她见了我会问“夏天还好,要是到了冬天可咋整啊,这么冷”我会说“那时候姥姥就好了啊”“你看我这一病都这么久了,差点你就哭上姥娘了……”……林林总总,我们的对话。
再后来,她就真的,我想是被折磨的索性忘了自己。面子有什么,她难受啊。不停的折腾,半夜要开饭,不停的骂人,发狠,大小便失禁……
这样折腾了一阵子,她却安静了,不说话,不要吃东西,她累了,折腾太累了。
姥姥生病的这一年,每次放假回来看她,她都有新的变化,不愿意承认,可是终归她还是越走越远,我是看着姥姥一点点的走远的,却无能为力。
可是,姥姥,我还没长大呢,你还没看到我长大的样子你怎么就舍得离开月月呢?从来都是你对我好,还没来得及让我好好孝顺你,你怎么就走了呢?
像是在做梦,我想,等梦醒了,姥姥,还在。
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过了好久。
姥姥啊,月月就要出嫁了,月月很想你呢,可你怎么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