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在吉林省农村。
当年去姥姥家时,我还没上小学。
姥姥家的人都有浓重的眉毛。大舅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字写得好,两条粗黑的眉毛微微上扬,两个嘴角微微下压,很威严,远近屯子里的人都怕他。可能是因为爸爸把他的姐姐带去了远方的城市,所以大舅和爸爸的关系一直不那么热乎,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也从来都没有来过我的家。
老舅心眼实在,虽然勤劳,但在农村生活得比较困难。老舅不懒,也没有不务正业,只是在当时的农村,谁也没办法过上好日子。老舅经常来我家,拿着一条带补丁的大麻袋,收拾一些旧衣服、家具,甚至锅碗瓢盆,什么能用拿什么,拿回家去用。为了挣钱,老舅曾经去煤矿挖煤,但去了一年,力没少出,累没少挨,罪没少遭,除去吃饭住宿,没有挣到什么钱,于是就回来,顺道到我家。一进屋,满脸黑灰,衣服破烂,一笑露出白牙,眼睛盯着馒头咽口水。爷爷说,你要是饿了你就吃。于是老舅毫不客气,一气吃掉8个馒头,这可是我们全家一天的口粮。老舅看看盆里剩下的馒头,又偷偷地看看爷爷,不再吃了。后来,大舅给他安排一个养路段的工作,有了固定收入,再加上干点别的活挣点钱,生活才慢慢地好起来。
姥姥家一溜草房,房前屋后是大片绿油油的菜地,种着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小白菜等各种蔬菜,周围用秫该夹的障子围起来,防止鸡鸭鹅狗进来祸祸园子。要吃菜时就去园子里采摘,想吃什么就采摘什么,想采摘多少就采摘多少,很是随意。如果想吃的菜自己家的园子里没有,就去邻居家家的园子里采摘,不用打招呼。
以前在城里生活,没有见过鸡鸭鹅狗,第一次见到,非常好奇。我拿着秫该撵鸭子(鸡跑得快,撵不上),把鸭子的腿都撵瘸了。毛楼实际上就是一个用秫该围起来的大坑,大坑上面撘了两根树干。树干距离太宽,小孩蹲不下,只能找个背静地方方便,但屁股必须冲着墙,手里还要拿条棍子,随时撵围在周边的等待吃屎的狗。揩屁股没有纸,都是用秫该棍。时间长了,秫该障子被撅的大窟窿小眼。
姥姥家有一眼土井,辘轳上拴一个柳罐斗,用来打水。井水冬天不冻,夏天冰凉,天热的时候,喝上一口刚刚打上来的井水,真是从头顶爽到脚后跟。把黄瓜、西红柿放在柳罐斗里,沉入井中,吃时提上来,冰凉冰凉的,特别爽口。有一次,我想把柳罐斗摇上来,摇到半道,摇不动了,我就撒开手,结果辘轳摇把快速回转,我躲不及,打在肚子上,把我打个大跟头。从此以后,舅舅再也不让我靠近土井。
姨、舅家的和邻居家的小孩经常聚在一起,无拘无束的变着花样的玩。大舅家的小德子,浓眉大眼,个子比同龄小孩高,打架、上房掏家雀、上树掏老鸹窝,无所不能,是孩子的头。大家要玩什么花样,都听他的。
他有时领着我去房后,小个的骑着大个的脖子,上房檐下掏家雀,然后把家雀用黄土泥包裹好,再去地里掰些还没长成的青苞米、用手抠几个鸽子蛋那么大的土豆,去野外点起一堆火,把这些收获一起放在火堆里烧。过一会,从火堆里扒出来,都是黑炭,吃得嘴上、脸上都是黑灰,大家你指着我,我指着他,笑个不停。
城里小孩爱玩的玻璃球,农村没有,小伙伴们想到可以和泥手工团泥球,代替玻璃球,于是我们一起做。泥球晒一天就能玩了,玩起来也很开心,但有时候为了一粒泥球而争吵得面红耳赤。
我们有时候去野外抓蝈蝈,装在用秫该扎的锥形的笼子里,再在园子里摘几朵窝瓜花,塞在笼子里,这就是蝈蝈的国宴了。
晚上玩累了,口渴的的时候,石头剪子布决定去偷谁家园子里的黄瓜、西红柿,谁输了就偷谁家的。大家猫着腰,蜷着腿,排成一队,乘着月色,悄悄地来到小谁家的园子外边。小谁负责蹲在自己家窗户下放哨,其他小孩把秫该障子扒一条缝,像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去,迅速下手。不一会,每个人的衣服里都兜着几根黄瓜、西红柿、茄子、大葱。出来后,把扒开的秫该障子合上,恢复原状,免得被大人发现。然后一声口哨,大家找一个自认为隐秘的地方,把战利品倒在一起,也不洗,用衣服抿一抿,大嚼起来。吃着吃着,觉得还缺少点什么,突然想起,没有大酱,于是再由别个小谁,回家偷偷叨来一碗大酱,黄瓜蘸大酱,吃得忘了自己是谁。下一次,换别个小谁家,重复一遍。
姥姥家的前面,有一条小河,盛产锥子嘎拉。夏天热的时候,大家光着屁股,在河里打水仗,摸嘎拉,然后煮嘎拉吃。
下大雨的时候,大家顶就着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踹稀泥玩,蹦的满身泥浆。
冬天的时候,小河冻成一片玻璃镜子,小伙伴们在冰上打出溜滑、玩爬犁。
他们没见过冰嘎,也没玩过抽冰嘎,我就画出冰嘎样子来,让大人用树干做出来。因为尖部没有滚珠,所以转起来不那么快,鞭子声音也不那么响。
下雪的时候,就在屋前的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来,用小棍支起一个大笸箩,小棍上拴一根细绳,笸箩上面压一块土拉咖,笸箩下面撒上谷子,几个小孩藏在门后,手里攥着绳子,全神贯注的盯着笸箩,耐心等候小鸟来吃。等小鸟走到笸箩的中间,这边用力一拉,把小棍拉跑,笸箩就落下来,把小鸟扣住。这时,大人就会来帮忙,把小鸟捉住。然后用黄土泥包裹好,放在炕洞里烧。等烧好了,只要战利品>1,就会被大人分走一半。
以后,我上学了,就再也没有去姥姥家了。
前几年,从来没去过姥姥家的弟弟曾回姥姥家拜访亲友,见到了很多同辈人,工农商学兵都有,还有几个大老板,说他们日子过得都很好,极力邀请我去姥姥家省亲。
我也想见见那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姑舅亲两姨亲的兄弟姐妹,但不能去的理由总是多于能去的理由,而最主要不能去的理由是:人是而物非。
现在的农村,已经找不到那种低矮的草房、狭窄曲折泥泞的道路、冰冷的土井了,四害之一的家雀早已成了保护动物,河水已经发黑,不能洗澡了,河里的锥子嘎拉也绝迹了。
再也找不到儿时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