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往事入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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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往事入幽梦

他坐于一座亭子下,眼前是美酒佳肴,周围是薄如蝉翼的帘子,帘子之外便是木立着的守卫和奴婢,手中一直拿着一只酒杯,晃来晃去,想起来时便饮上一杯,自斟自饮,整个天地好像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自帘外飘来一片雪花,接着便是大片大片飞入帘中。

“下雪了。”他喃喃自语,轻抚着掉在脸上的一瓣,雪花立刻融成了水,寻不到痕迹。他想,我的人生不就是如此吗?融化了寻不到影踪。

忽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城主,天气寒冷,是否起驾回宫?”说话的是领头的侍卫。

“你们先下去吧。”他虽贵为一城之主,却总是这样对下属十分的好,只是他对自己未免有些残忍。

“可是……”没等侍卫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继续说下去。

众人散去,他依旧把玩着酒杯,不时饮上一杯,时而眼中出现一丝笑意,时而又紧蹙眉头,时而又似痛苦万分。他在回忆着什么,而这些回忆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但痛苦大约占了大多数,因为他脸上痛苦的意味越来越深刻。

天上的黑幕缓缓拉下,远处的梅花和雪花也渐渐地被涂抹上黑色,而他眼前的一切也逐渐消散,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闻到的是淡淡香味。他趴在了桌子上,脸上的痛苦也被驱散了,就像回到了孩童时代,表情是那么的安静自然,甚至还有浅浅的笑意。




十年噩梦起仓惶

新年刚过,年味还没淡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鞭炮的响声,空中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雪花,为这个依旧喧闹的世界平添了一层银白色的装饰,人们尽情欢乐着,好像要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只是有些人却不能享受这样欢快的片刻,他们驻守在倾城的边疆,忍受着寒风的侵袭,经受着战争的严峻,饱受着生死的选择。

此时此刻,一场残酷的生死搏杀刚刚结束,战场上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平静,一个人刚刚脱下染满血迹的征袍,脸色凝重,命人倒了一盆子热气腾腾的水,他猛得一下跳了进去,像是一个孩子钻进了母亲的怀抱,霎时变得淡定些许,舒服地享受这难得的时刻。

他是倾城城主的大儿子上官新月,也是未来最有可能继承城主位置的人,他本该坐在花园里饮酒作乐,赏花赏草,本可以和蝶梦厮守在父亲赐予的宅子内,奈何狼烟四起,倾城面临着城破的危险,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尽管他并不喜欢战争。

上官新月正闭目养神,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立刻披了一件袍子,命人开门。

只见一个将军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进来,神情紧张,似是有重大事情发生,他向上官新月抱了一拳,便道:“城内有变,城主病危。”

听闻这个消息,上官新月的头顶像是一道闪电劈过,整个人都呆了。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虽然心里很痛苦,但他不能慌乱,因为他必须控制好局面。

“城内可有传旨让我和沧儿回去?”

“有。”说着拿出盖着印章的城主令。

看罢,上官新月握住将军的双手道:“端木将军,如今战事紧张,不得离人,这里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属下定当不负所托。”端木将军语气坚定地回道。

三日后,上官新月到达了倾城的东城门,却发现城门紧闭,城楼上空无一人。

从人叫门,竟无人应答。上官新月心中惊惧,怕城内出了什么意外,正想着,却见城楼前立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上官沧月。

上官沧雪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却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就像他的名字,冬天里的冰雪。他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冷冷地看着城下他的哥哥,“哥,你看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容易就成了倾城的主人。”孩童般的声音。

“父亲在哪里?”

“他老人家当然是在床上。如今倾城内有近忧,外有远患,所以父亲特地派我封锁全城,以防止一些有不臣之心的人。”

“难道我也会有不臣之心?”

“哥,对不起,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听到这里,上官新月微微冷笑,现在的形势即使是个傻子也看得明白。

雪花越来越大了,空气中隐隐地夹着一丝不安的气氛,安静得可怕。

“哥,你还记得我们在赏梅园中练武的日子吗?那时你比我似乎强很多。”说着,右手一抖,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拔出,轻轻一弹剑身,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声响,震天动地。

上官新月眉头微蹙,道:“沧儿,你想怎样?”

说罢,只见一人自三丈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背后的披风霎时灌满了刺骨的寒风,未曾想这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跃下,竟能稳稳地落在雪地里,身子丝毫不显慌乱。

上官新月身后的二十骑仿佛受到了惊吓,纷纷仰天长嘶,好似无形当中有什么东西在迫使它们后退。

这就是杀气,溢满空气的杀气。

“出剑把,哥。”

“沧儿,别逼我。”

“你难道不知道吗?一天不容二日,今天必定要分出胜负,即使我们是兄弟,对吗?哥。”

世人恐怕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雪花像一层被子似的渐渐地覆住整个人间,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每一匹马也似是新长出了一层白色的毛。

上官新月的赤炎剑已出鞘,红色的剑身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大片大片的雪已融在了剑身,剑似有灵,直逼上官沧雪。上官沧雪似是想不到哥哥的剑来的竟如此快,匆忙之中挥剑封住赤炎的去路,岂料赤炎方向变得恁般快,前方无路,趁着招式未老,立刻方向一转,攻其未封之处。不过这时上官沧雪做好了准备,招来招往,双方互不相让。

本来就密布彤云而昏暗的天空现在更暗了,兄弟二人已斗了半日,只是结果还未曾揭晓,无论是城楼上的还是城楼下的士兵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了。他们都盼望主人可以,可是这却像是一场要比都到末日的决斗,永远没有尽头。

忽然自狂飙的风雪当中传来一个声音:“哥,你可知嫂子已经饮下销魂酒?”销魂酒是一种酒,却无人敢饮,因为有这样一句话让人们闻听销魂酒,胆魄都会丧,“一滴销魂酒,极乐世界走一走;两滴销魂酒,地狱之中久久留。”意思就是一滴销魂酒便足以致人死命,喝上两滴,却是生不如死,如堕十八层地狱。不过这种发作需要一些,而且近乎于没有解药,销魂酒的配方虽然大同小异,却正因那些小异,销魂酒的解药只有制作销魂酒的人才会知道。

这是上官沧雪的声音,单纯得如幼童般的声音。上官沧月单腿跪在了地上,他的右臂在滴血,斑斓的血液滴在洁白的雪中,像是一场埋葬,埋葬他多年的心愿,可是他不能放弃,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蝶梦,上官新月的妻子。

上官新月的剑已掉在地上,主人已经放弃决斗,剑的灵气也似消失了,没有了温度,红光暗淡,渐渐地被湮没在,只剩苍凉的白色。



一夜忘却旧时伤

暴风雪停了,城中又热闹起来,只有一间宅子前寂静得可怕。门前木立着一队御林军,没人敢向这里靠近。

百姓们常常私底下议论,这好好的少城主府怎么说封就封了。

唉,真是世道无常啊。

“造反”二字对于他们似是陌生得很,他们不知道一场肆虐的台风差点在这座繁华的城池爆发。

可是,对于上官新月却不陌生,因为他一直处在风眼的位置。

“你不应该为了我放下你手中的赤炎剑的。”女子忧伤的声音响起。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你死去。”

“我已经没有救了,现在只是慢慢地等待死亡。”

上官新月沉默。

对于城主之位,他一直不在意,他爱的是美人,他不爱江山,江山多娇,不如美人倾城一笑。蝶梦不这样想,她爱他,她知道只有得到江山,他才能脱离魔爪。于是她给父亲情客老人写了一封信,求他帮助上官新月夺回江山。

夜幕降临,夤夜,夜色浓得化不开,一个蒙面黑衣人纵身跳到一座建筑群内,穿过一座又一座宫殿,他来到一座最高的屋顶,猫着身子,掀起一块瓦,一张给人冷冷感觉的脸映入眼帘,动作干练,没有产生一丝声响。

不过那张冷冷的脸忽然睁开了眼,那双眼满是童真。这就是一个剑客应该具备的素质,要能够敏感地觉察到杀气。很显然,上官沧月具备这种素质。

屋顶已破,碎瓦纷纷落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站在屋脊,他的对面是一个身子有些微佝偻的蒙面人,蒙面人手中拿着一把通体碧绿的剑,在夜幕下有些诡异。屋下是越聚越多的御林军,只是没有上官沧月的命令没有动手,不过刀已出鞘,弓弦紧绷。

“老爷爷,你是谁?为何深夜前来杀我?我们似乎没有什么仇恨。”

“哦?你难道不认识我手中的这把剑?”

上官沧雪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杀手黑影?”

“不错,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认得老夫。”

“曾听师傅提起过你老人家以一把碧空剑勇闯风城的天机阁,这天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做到了,小子佩服得紧。不过却听闻你老人家二十五年前退隐江湖,已不再理会江湖之事。不知何人能请动你老人家深夜到此。万望指教一二,也好让小子死个明白。”

“嘿嘿,想套老朽的话,你还需多活几年。我们招式上见。”

见字刚刚吐出,剑如一条碧绿色的蛇陡然吐信,御林军心中一紧,生怕少城主出了什么事。谁知上官沧月脚尖点地,轻轻一滑,自屋脊滑到地面,另一只手一挥。但见万箭齐发,如同黑压压的乌鸦直射向依旧站在屋顶的老人。

老人不曾防着上官沧雪会如此,叹息一声,舞起手中的剑,可是箭却没完没了,发了疯似的源源不断而来。

老人终于支持不住了。任何人处在这种密不透风的包围中恐怕都不会活着逃出去。更何况他一个六旬老人,风光早已不同以往。

临死前他脑海里飘过过往的辉煌,闯天机阁,擒听雪楼楼主,杀江湖一代名宿独孤上人,每战必胜,每战必是惊世骇俗,留下了杀手黑影的传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直到二十五年前,他遇上了一个女孩,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美丽,温柔,却也瘦弱,苍白,像易融的雪花,时时刻刻需要人去保护。他们相爱了十年,她因体弱多病而早早地去逝,只给他留下了蝶梦和无限美好的记忆。现在他也要去和她相聚了。

“惜若,惜若,我来了。”

屋下的上官沧雪冷冷地笑着,他右臂的伤还没有痊愈,他不会以自己的全部来和这个被黄土埋了半截的老人打赌。他得到城主之位本就是因为一场赌博,现在得到了,他赌不起了。

他想看看这个享誉江湖多年的杀手是,他缓缓地掀开这薄薄的一层布,“竟是他。”嘴角带着一丝残酷的笑。



惊涛骇浪归于尘

残酒还在杯中,残菜还在盘中,雪已停,梅影摇摇晃晃随风而动。

好长好长的梦啊,他醒了,他正躺在长亭的长凳上。这并不是梦,这对于他是那么清晰,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揉了揉眼,眼前出现了一个婀娜的身影,很熟悉,可是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猛地一跃而起,身子摇摇晃晃,一个玉琢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方才站稳。

“你怎么样?以后还是少喝一些酒,莫损坏了自己的身子。”声音温柔,似一股清泉流过心间,而且很熟悉。

他猛地一抬头,竟是她。

“一定还在做梦,这梦怎么这么长啊。”他低着头,喃喃自语。

“你一定误会了,我不是蝶梦,我叫梅浅,是这园内梅花的精魂,一直守候着赏梅园。”她微笑着解释并做着自我介绍。

他镇定了些许,道:“你,你为何和蝶梦那么像?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一次我看见蝶梦在‘赏梅园’来看梅花,被她的美貌折服了。那时的我还只是一棵小小的梅树不能言不能语,只能远远地看着。于是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可以像她那么美就好了。我一直在很努力地修行,现在终于修成人形了。”她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一面看着他的表情。

“我不想骗你,刚才你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都知道了,因为我可以读梦,你能告诉我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她拉拉他的衣袖,像个缠着大人讲故事的小姑娘似的。

他一直不愿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可是它们却无时无刻不跟随着他,有时埋在水底,有时浮出水面。今夜那些事如同巨浪般袭来,对于他那不是故事,那是刻骨铭心的经历。他回避不了了。

“就让它们在这个夜晚尽情绽放吧。”他想。

情客老人刺杀失败,第二天上官新月被抓进大牢,三天后处斩。沧雪终于找到了杀他的理由,刺杀新城主,谋反。

积雪融化,路上泥泞,围观的人群依然不少。上官新月穿着囚衣,披头散发,跪在残留着积雪的法场,安静地等着人头落地的一刻。

被抓进大牢后,沧雪来看过他一次,两个人定下了一个约定,只要上官新月死后,沧雪会立刻给蝶梦解销魂酒的药,所以他可以心安地赴死了。

时刻已到,健壮的刽子手举起明晃晃的刀,一挥而下。场下的人群都已经屛住了呼吸,准备看一场鲜血喷涌。谁知空气中传来一阵猛烈的破空声,来势迅猛,当的一声,刽子手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那破空而来的东西去势未竭,直到停在监斩官前案子上为止。

倾城宫,养心殿。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全身裹在锦被当中,面色苍白,咳声不断,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位军装穿着的将军,一个穿着囚服的年轻人。

“我本来不打算启用你的,咳咳,可是这个逆子竟要杀害他亲哥哥,唉。”老人泪眼朦胧。

“微臣明白。”李将军回道。

“新月,希望你不要怨恨你弟弟,咳咳,他已经用他的生命偿还了他的所作所为。”

“儿臣明白。”

两个月后,老城主驾崩,上官新月继承城主之位,成为新一代的倾城之主,且亲自平定了外患。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大肆庆祝,因为同一天他的父亲和妻子都去逝了。他高高在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高处寒凉,他多想找个人共同取暖。

“我的事情就这些了。你呢?”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好似一下轻了许多。

“我也说完了。”

“你的名字。”

“梅浅。”

“跟我回宫吧,梅浅。”

“恩。”梅浅微笑。没有人知道,上官新月第一次出宫的时候,刚刚十八岁的梅浅已经爱上了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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