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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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半晌时分,本来晴澈的天一下子变得黑云压城。
许景程走了以后,李长安带着叶颂和顾小美也各自回去了。
我和赵紫童在沙发上闷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场看似与我们毫不相关的婚变,却突然之间莫名打开了很多致命的缺口。
好似这小半年以来,所有被藏掖起来的猫腻,都发酵出了恶心的气味,挥之不去。
赵紫童发呆了半天,有气无力地起身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一下,连妆也没化,就直接去单位值班了。
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脑子里一帧帧映过往昔那些不可理喻的日子。
放在人生的长河里,不过都是须臾,但我们却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也想起美国FOX的《24小时》。
但终究看来,我们把多数的日子都过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像没有明天那样去佯狂,去作死,去风花雪月,去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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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总希冀有一种一劳永逸的法子平度余生。比如吃一家味道醇厚的小馆,就想它永远也不要倒闭;比如买一件得体巴适的衬衣,就想它永远也不会过时;比如看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就想它永远也不会结局;比如爱一个年岁正好的姑娘,就想她永远也不会老去……
而令人悲伤的是,而今我们重新再去面对那碟小菜,面对那件衬衣,面对那本小说,面对那个姑娘,我们却首先暴跳如雷地骂道,妈的,你变了。你没有以前好吃,你没有以前舒服,你没有以前好看,你没有以前体贴。
深夜残喘的时节,蓦地,我们发现,其实只是,我们吃饭的口味变了,我们穿衣的品味变了,我们读书的境界变了,我们爱人的能力变了。
我们总在指责世界的不要脸,而全然忘了,我们自己才是对生活最大的背叛者。
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免会心生罅隙,或许有诸多过往可以参照,抑或有优渥未来可以期许,但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解释彼此倏忽间的心潮起落。
一生那么长,我如何会对这一瞬间的你着迷不已,而又对那一刹那的你心生杀意?谁知道呢,不过都是一期一会吧。鬼迷心窍的时候有之,佛挡杀佛的时候有之,剩下绝大多数的平凡之路,都算作岁月的救赎吧。
浓郁的年味还没有彻底消退,我一个人走在熙攘的城南路上,脱下外套,手指勾着衣领,甩到后背上,左手夹着烟,感受着郑州滑稽的春天。
没等到开春后给小刘几个发开工利是,三人成虎公司就正式宣布无限期冬眠。
公交公司林总果断而决绝地终止了合同。
两个代理公司虽然没有像他们咄咄逼人宣布的那样起诉我们,但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起死回生的资金。
李长安怒斥我没有给赵紫童上好课,我摇摇头,把行李从鑫苑名家的公司搬到一个叫做姜寨的城中村里,再不提当年的深夜人生。
李长安在家里窝了一阵子,终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再次去向叶颂的父亲提出创业的想法,但是毫无例外地被叶颂的父亲骂得一路小跑回去。
元宵节前后,李长安正式和叶颂提出分手,并义无反顾地北上投奔了梁晓军。
叶颂不动声色地干哭了几天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顾自的上班、逛街。
郑曐和许景程办完离婚手续的当天中午,说好的散伙饭也没吃成。许景程从此像个路人甲一样消失在偌大的城市里,再也没有任何影踪。
一周后,郑曐哭哭啼啼地登上飞往多伦多的班机,再次踏进约克大学,续航她的研究生梦。
经历过许景程和顾小美那场无中生有的闹剧之后,我和赵紫童再也回不到从前。开始我还试探性地周末去她那里住两天,但两次之后,我就放弃了。她一个眼神都可以将我拒之千里之外。
我们就这样没有缘由,也没有告别的分道扬镳。
我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能独自窝在房间里喝酒抽烟。
那些投出去无数的简历日复一日地石沉大海。
三月伊始,我终于自告奋勇去了一家报社当体育部编辑。在干满两个月的试用期之后,趁着五一假期,我回了一趟老家,在左邻右舍的殷殷期盼中,我坐在院子里哭了一大场,什么也没说。能说些什么呢?
回到郑州后,我找来一个收破烂的大爷,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同几乎全部的四大箱书籍论斤卖掉。只留了一本《百年孤独》和一本《瓦尔登湖》。
最后我对着那对压箱底多时的泰山金童玉女石雕愣了半天,最终还是留下了。
退掉房子之后,我去找了一趟顾小美。想来,春节以后,我们俩几乎没再见过面。
我和顾小美相对无言地趴在她门口的走廊栏杆上,一点一点看着夕阳烧完。
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相互挤出一点儿笑,权当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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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晚春时节,经天涯的一个网友的推介,我背着简单的行李,爬上了开往濮阳南乐县的大巴汽车,去一个叫做古念村的小学里当老师。
去时的车上,我坐在司机后面的位子,通途目视前方,心中几无杂念。
在古念村小学,我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呐,我的十年。
第五章(大结局)
十年后,面对梁晓军的遗像,我们共同回忆过那个潦草的冬日。
十年间,我在古念村里,经人介绍,和一个目不识丁的姑娘结婚生子,生活简单而纯粹。
李长安去北京投奔梁晓军后,挣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第一桶金,回到郑州后摇身变成了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板。与同一家银行的行长,也就是叶颂父亲的上司的女儿结了婚。
叶颂在2006年年底,嫁给了省路桥集团董事长的公子。
许景程有条不紊地当上了处长,跟一个门当户对的高官之女结婚。
郑曐留学回来后,带回来一个加拿大的老公。在侨联工作之外,创建了一个自主服装品牌,洋老公替她全权打理。
而无可争议的是,梁晓军在北京的事业大获成功。回到郑州后,在荒芜的郑汴新区,建起来一片富丽堂皇的普罗旺斯红酒庄。爱情上也终得圆满,把赵紫童娶到手。
虽然我可以想象到梁晓军的变化,但依然不敢妄揣赵紫童的心路。事实上,我好像从来也没有搞清楚她之所求。
而遗憾的是,一年前,梁晓军的父母因为受到石油系统高层腐败案件的牵连,在临近退休的时刻,双双遭到牢狱之灾。自此以后,梁晓军借酒浇愁,卖掉了几乎全部家当,终日把安眠药当作镇静剂吃。在一次从北京返郑的高速上,出了并不算严重的车祸,一个月后,已经几乎痊愈并打算出院的时候,却莫名感染了肺部,一口痰的工夫,就阴阳两隔。
至于顾小美,后来升任花园路丹尼斯的行政主管。跟一个郑大的教师结婚后,就辞职做全职妈妈。再后来,她与老公一起,在农科路上开了一家花店,叫“植物的旅程”。
第二天一早,我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义无反顾地准备返回濮阳。
临行前,顾小美坚持要开车送我去车站。
往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我默默地把那对留了十多年的泰山石雕拿出来,放在一箱宝丰酒的箱子上。然后想了想,又把行李箱拿了出来,放在后排座上。
顾小美说,怎么,放不下?
我说不是,一会儿车站那边不好停车,这样方便拿。
顾小美笑了笑说,我还给你准备了一箱宝丰呢。
我说哦,谢谢,我看见了。不过,我早就戒酒了。
然后几乎是一路的沉默。
快到车站的时候,顾小美问我,你来时也坐的汽车吗?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顾小美沉默了一会儿说,坐火车应该会舒服一点儿吧。
我笑了笑说,我们那儿,没有火车。
顾小美有点儿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说,啊?濮阳到现在还没通火车?
我转头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街景,走神了片刻。
顾小美又说,师洋?
我愣过神来,说,是啊。
文/郑北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