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曾经被普及过这样的认识:能花钱买到的,就无需自己去做。这个观点主要针对的是手工和料理,也包括打扫之类的家务,提出者认为人工作赚钱就是为了将人从日常的家务之中解放出来。
假使我们接受“人活着就是为了创造价值”这样的观点,那么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最具产出的活动中(通常来说就是个人的职业),显然是最正确的做法。“活着就是为了创造价值”并不是多么崇高的追求,反而可以说,这是人类生存于社会之中的无奈之处,不创造价值的人就会被淘汰,被鄙视。没有创造并积累足够价值的人,一旦遇到意外,甚至没有与之抗衡的资本。社会人追求价值,为自身价值而焦虑,与其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创造价值”,倒不如说“人活着就不得不去创造价值”。按照这样的说法,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最具产出的活动中,用获得的回报去获得其他专业者提供的物质和精神享受,显然也还是最正确和高效的做法。
为了创造价值,人需要回顾过往的历史,从中搜寻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也在同时想象未来,一边期待一边焦躁。除了现时的折磨,人更多的痛苦就是来自昨天和未来。人在做大多数事情时都可能担忧:“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在这件事上,这件事对未来有益么?”或者“我曾花了那么多时间做那件事,如今我却在做这件事了,那那件事不就白做了吗?”
然而料理不是这么一件事。
料理是只在眼下的,只把手中的时光剥了皮、切了末、爆了香又沥出汁、装上盘,人在做饭的时候看得最远的不过是餐桌的位置,更专注一点,就只能看到手中的刀和食材的纹理。叔本华所说的人因过多智力带来的痛苦,在专注于自我满足最基本的欲望的时候是不存在的。
在不得不去创造价值的人类社会,不以料理作为职业、又拥有足够的财力无需担心外食成本的人亲自下厨的价值何在?
创造价值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免于痛苦,然而痛苦是无论如何无法避免的,无论阶级与阶段,恐怕最能让痛苦出现高低分层的就是感知能力了,因此有时强装痛苦也是一种对自我智力的证明。
料理是一项可以让人离开现世的痛苦的活动。
与去遥远的沙滩晒太阳、去游乐园玩蹦极这样只具有趣味的活动不同,也和打扫、慢跑这样规律而专注、但重复性的活动有所区别,料理是技艺,技艺需要钻研,钻研性则可以使之长期而为并具有挑战性。钻研之中即可能面临失败,失败有失败的苦恼,成功之后也有味觉上和味觉外的嘉奖,几乎像是大多数的事情。然而料理将这苦恼与喜乐的往复时间大大地缩短,最长不过一下午之内,料理的失败一定可以找到原因并成为经验,因此带来痛苦也几乎不算痛苦了,而料理的成功又以如此具体而亲切的方式嘉奖我们——吃,直接地满足人类最原始的两项欲望之一。
料理是贯穿人类历史的、原始而直接的、以使人得到幸福的事情。食物是可以花钱买到的,而料理食物这件事,则是买不到的。这就是料理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