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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伏尔泰

一

店里没有客人，实在闲得无聊，我拖过地板又擦了一遍桌子，然后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望着马路对面的一盏街灯，仿佛一只怪物的眼睛，正冷漠地睥睨着抽象的大千世界。与它对视的人不免心生一股荒诞的悲凉，像是沙漠小屋木门上竟长出了些斑驳霉菌。

今天下了一整日的雨，夜幕降下后，街上行人稀少，饭店生意更是惨淡。唯一的服务员有事告假早早离开了，店里只留下身兼老板和厨师的我。

自从人类发明手机，我几乎已经遗忘了那件圆盘挂表，任凭它在时间角落里落灰、消逝。

我看看手机，又破天荒地抬头瞅了眼墙上的挂表。一个时间快，一个时间慢。相较于手机的虚幻，我选择相信那个挂表。毕竟它的时间全是指针实实在在走出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可以亲眼见到，亲耳听到。

晚上八点十五分，饭店玻璃门被推开了。挤进四位客人，两男两女。他们没有带雨具，浑身湿漉漉的，大概在雨中淋了很久。四人都戴着口罩，看不清长相更无从辨识年龄。但眼中尽显怯懦与狼狈，像四只迷途的羊。

客人们在店内环视一圈，低声询问有没有包间。我告诉他们只有一处靠屏风隔开的围挡，可掩盖视线却不能断绝声音。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直到我开始陆续上菜，四人仍不愿摘下口罩，各自埋头忙于手机上的重要事情。他们的八根拇指皆如昆虫触角般灵活，廉价的文字来不及经过大脑就被发射向了攻击目标。

上菜完毕，我退出屏风的虚掩，回到厨房去收拾残余。

起初四个客人吃饭动静很小，我在厨房几乎觉察不到他们的存在。十几分钟后，他们的胆子似乎稍微大了一些，小心碰杯，低声私语。渐渐地，也许是酒精发挥了效力，举杯换盏的震动愈加凶猛，说话声响也愈加聒噪，我在后厨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热点头条了吧？”

“你说的是那个被老师撞死的小孩吧？”

“那小孩真惨，据说是被车从肚子上压过去的。”

“我咋看到的新闻是从头上压过去的。”

“肯定是从肚子上压过去的，我看了好几个网友评论说曾亲眼见到肠子被挤出来了。”

“我刷到那个小孩妈妈的视频了，长得可真年轻，身材也好。”

“那可不，孩子都死了，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接受采访，是不是后妈呀？”

“对对，我也看采访了，孩子妈妈脸上看不出一点难过。”

“那她还跑到学校门口闹啥？”

“要钱，蹭流量呗。”

“那她这买卖划算啊，死了个儿子，自己反而要飞黄腾达了。”

“现在的人想出名挣钱都想疯了吧。”

“可不是吗，就像去年那个靠寻亲炒作的小子。”

“他不是自杀了吗？”

“他心里要没鬼会自杀，我早就看他不简单。”

“这些人弄不好背后都有包装公司运作，他们也就骗骗普通人，这里边肯定有阴谋。”

……

他们吵得我心烦意乱，就随手把厨房的门关了。隔着厚厚一层门板，外边只剩下些窸窸窣窣，像是老鼠的响动。等我忙完走出厨房时，屏风后的客人却没了动静。我急忙跑去查看，发现桌上杯盘狼藉，四人脸皆朝下趴着，貌似烂醉如泥。我毫不客气地冲那四个倒扣的脑袋喊话。

“我要闭店了，谁负责把账结一下？”

我的声音不高不低，担心叫不醒他们，就靠到一人身后，准备将其推醒。手刚伸出一半，却猛然停住了。

因为桌子上的四个醉鬼居然不约而同地扬起了头，我顿时发现那口罩遮盖下的竟是四张吃人的兽脸，一头像虎，一头像狼，一头像豺，一头像豹……

我被闹铃惊醒，瞥一眼手机，刚过上午九点。脑袋昏沉，昨晚在饭店忙至深夜，已记不清回家的具体时间。我取消勿扰模式，手机自动联网，一道狭窄屏幕顷刻就被数十条弹窗信息挤满了。划走最上层的一堆洗脑广告和明星轶事后，垫底的一行新闻标题才显露出来，“校园被撞学生母亲因网暴坠楼自杀身亡。”

二

小俞晚上从图书馆学习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她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登陆好朋友小毛的直播间。得知小毛失恋后，小俞便隔三差五地给她打去电话，聊聊身边琐事，说些贴心暖话。今天晚饭的时候，小俞又给小毛打了个电话，但收到的回复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小俞进入直播间时，小毛正在唱歌。屏幕上的女孩开心笑着，那是一首愉快的歌曲。小俞看到视频里朋友的轻松状态，自己也耳濡目染，随着曲调哼唱起来。

不知不觉中，小俞的一颗心泛起微澜，眼睛有些湿润。她念起了往昔，想到以前与小毛一块在直播间唱歌的情形。

网名“小鱼小猫”就是取自两人的姓氏，小俞和小毛。她们在上大学时创建了这个视频账号，利用课余时间，拍摄一些有关大学生日常的有趣段子。上传网络后，没承想很快就得到了众多年轻人的共鸣。在这两个年轻女孩的不懈努力下，“小鱼小猫”的账号粉丝达到五十多万，她们成为了学校“小”有名气的网红达人。

当两人临近毕业，小俞成功考上了研究生。为庆祝自己的学业更近一步，她突然心血来潮，马上将自己的黑色秀发染成一头粉红。但就是这个在年轻群体中早已见怪不怪的普通举动，却为她带了一场噩梦。

在直播过程中，小俞以一袭粉色长发向广大网友宣布了自己考研上岸的喜讯。可等来的不是祝福和赞扬，而是大批莫名其妙的恶评和质疑。在某些人的眼中，头发的颜色足以代表一个人的能力与品德。他们很难相信一名染着“红毛“的“不良学生”可以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上研究生。

经历几次网暴后，小俞虽从泥沼中挣扎着爬了起来，但也渐渐萌生退意。通过慎重考虑，她决定离开大众视线，继续完成学业深造，恢复普通人的生活。

小毛纵然十分不舍，还是默默支持了朋友的选择。从此“小鱼小猫”中不见了小俞的身影，只剩下小毛一人还在坚守。这个视频账号不仅见证了两人友谊的点点滴滴，也保留着她们最美好的青春记忆。

大学毕业不久，小俞就独自前往另一个城市求学，两人相隔数百公里只能通过电话和微信来保持联系。小俞还始终关注着小毛的直播间，每天发几句祝福，不停为朋友的事业加油打气。

一周之前，小俞接到了小毛失恋的电话。连带着工作和生活上的诸多压力，小毛在电话里放声哭泣。小俞的心弦跟着电波微微颤动，像只风中摇摆的蝴蝶。那天晚上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并约定下个月她们要结伴出去旅行。

此刻看到小毛在镜头下欢乐歌唱，小俞以为她已走出感情阴霾。一曲唱罢，小俞准备为好友的直播间留下一段海明威的名言，“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海明威的话音未落，小俞就收到了一位研究生同学的视频聊天邀请。她点开通话按钮，小毛的直播间自动被隐藏起来。

时间真是一种奇妙又恐怖的维度。它既能成为一个众人同时共享的整体，又可被细分成属于无数人的个体。时间把握了一切发生、变化，也掌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十多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小俞结束视频通话重新进入到小毛直播间。她那段带着温暖与力量的文字还停在留言板上未及发送。小俞轻点一下发送按钮，两行简短文字瞬间被淹没在了不停跳闪的万千留言之下，如同一枚消失于浪涛中的小小漂流瓶。

不知何时小毛手里多了一瓶饮料，她神色木然，像是在面临艰难抉择。小俞正感疑惑，底下的评论中持续反复冒出一个恐怖字眼——农药

大量黑色言论不断涌现，或质疑农药真假，或讽刺主播炒作，或直接煽风点火……一些人在直播间不停催促主播喝下毒药，另一些人则冷眼旁观地看热闹。

小俞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紧盯屏幕开始不停拨打小毛的电话。但小毛只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任凭眼前爬满嗜血的飞虻。

小俞不确定那瓶子里的液体真相，但她迅速选择了报警。

可一切还是为时已晚，在几百个也可能是几千个魔鬼的威逼利诱下，小俞眼睁睁地看着小毛举起饮料一饮而尽。

第二天下午，小俞匆匆赶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小毛已然永久地睡去了。白布下，女孩的脸干净自然，只是不见了一对微笑时的浅浅梨涡。

那一刻，小俞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血淋淋的。自己仿佛目睹了一场来自中东的“石刑”。拳头大的石块如冰雹般砸向了中心的受难者，等到围观人群散去，仅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小毛的尸体。

三

沈峰的工作地点距离妻子医院仅隔着一条街，即便彼此单位都有食堂，两人还是常常一起到外边吃午饭。他们虽结婚多年，却恩爱如初，这让周围的同事纷纷艳羡不已。

今天中午来到医院门口后，沈峰照例给妻子打去电话。直到被提示对方关机，他才想起妻子已更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下楼吧，我在门口等你，去你最喜欢的那家面馆。”

“我不想吃，我……”妻子话说一半突然哭出了声。

“怎么了，那个女的又去医院闹了吗？”沈峰的脸色陡然紧张起来，嗓音由于激动而变得沙哑。

妻子哽噎地转述了医院让她暂时休假的通知。沈峰听完心如刀搅，径直跑向医院大楼。

沈峰本以为自己的工作会幸免于难，结果下午一上班就被叫到办公室谈话。领导委婉地劝说他休息一段时间，陪陪家人，也避避风头。

沈峰与妻子相识多年，他们上高中时既是同学也是同桌，一起度过了紧张又美好的三年青春。后来两人各自考取心仪的大学，虽相隔异地，还是很快确定了彼此的恋人关系。毕业后他们为爱相聚，都在同一个城市找到了稳定工作。不久，两人就顺利步入婚姻殿堂，婚后又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过着平淡而美好的日子。

可这份美好却在一个周末被打破了。

那是一座当地新开的游乐场，前期的宣传造势和新颖的娱乐设施吸引了大批的家长孩子聚集于此。沈峰和妻子好不容易在同一个周末休息，他们便带着女儿来到了这个梦幻般的游乐场。

在一次排队时，旁边一名十几岁男孩故意触碰到妻子的身体。感到明显恶意的妻子要求对方立刻道歉，但男孩出言不逊，做完鬼脸还吐口水。

沈峰见状胸中不由气血奔涌，头脑一热，甩手回击了男孩一个巴掌。自此一颗火屑无意落入干草丛中，餐腥啄腐的恶风势必会引起无情大火。

男孩在找来自己母亲后，沈峰又与其发生一些言语肢体冲突。巡逻民警很快到达现场，双方仍旧争执不下，只好被带到派出所了解情况。

通过警方几个小时的调节，沈峰主动向男孩及其母亲赔礼道歉，男孩也亲口承认了自己吐口水的事实。最终在双方一致同意小事化了的承诺下，民警才放心地让他们各自回家。

当沈峰和妻子以为此事已经烟消云散，准备抛诸脑后时，迎面一记耳光将夫妻二人打得晕头转向。第二天那个男孩妈妈竟带着孩子跑去他们的单位大哭大闹，并直接找到领导要求立刻开除两人公职。

但事情的影响还远远没有结束。几天后，网上忽然疯传起沈峰在游乐场掌掴男孩的视频。视频经人恶意剪辑，掐头去尾，男孩变为唯一的受害者。而沈峰则被加工成了那个恃强凌弱，以大欺小，道德恶劣的“败类”。

随着沈峰夫妻的个人信息遭公开泄露，网上针对他们的黑色论调愈演愈烈，口诛笔伐席卷而来。

两人每天都会接到上百个骚扰电话。有人在电话中污言秽语，有人居心叵测地想要采访。他们只能被迫更换手机号码，但妻子在工作时还会有人专门挂号来“登门拜访”。

两人都收到单位的休息建议后，沈峰便打算带妻携子出去旅游，到一个新的环境中散散心。可就在出发的头天夜里，妻子瞒着他喝下了不明数量的安眠药。沈峰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了早餐，准备叫醒妻子时，才发现了异常。

妻子最后一次回到了她工作的医院，却已是弥留之际。最后，由于错过最佳抢救时效，一条年轻生命就这样带着痛苦和遗憾永远离开了迷雾的世界。

四

咖啡为保全狗命，被主人送回了乡下的奶奶家。

咖啡实在想不通，自己人畜无害，乖巧听话，会有哪个坏人舍得对自己暗下毒手。

咖啡是只两岁半的拉布拉多犬，长相憨厚，性格温顺，深受主人喜爱。外边的城市广阔繁华，但咖啡的狗生大多是在主人的租屋里度过的。这个狭小空间承载了它的所有记忆。当主人告诉咖啡不得不搬家时，它大胆怀疑这与那个叫做”网”的东西脱不了干系，于是对其更加痛恨。

咖啡曾经一度把“网”作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因为它占据了主人大部分时间。咖啡每回咬着玩具想找主人做游戏，她常常沉迷“网”上而疏于理睬自己。虽多次听主人提及，咖啡却实在搞不懂“网”为何物。它既没有毛手毛脚，更无伶牙俐嘴，不会叫，也不散发气味，没血没肉，无影无踪，但是它仿佛又无处不在，无所不有。

咖啡不看手机，也没有电脑，所以当麻烦来临时，它仍躺在狗窝里呼呼酣睡。

一切都源于半个月前的爬山旅行。那次在咖啡的殷殷目光中，主人终于同意带它去爬山。

主人原以为咖啡作为古老猎犬的后裔，在面对山峰时定会展现不俗的天赋和耐力。但长期养尊处优的舒适生活似乎早已摧残了它的顽强意志，肥胖臃肿的身躯使其堕落为了单纯的柔弱宠物。

一人一狗爬至中途，咖啡不停喘着粗气，选择就地躺平。主人拖拽无果，更担心它的心率过快。只能被迫妥协，花三百大洋让狗坐上景区的特色滑竿，自己则继续跟在后边爬上了山顶。

爬山归来，咖啡的饭量大增，吃饱喝足又足足睡了一夜。它很快就把爬山的糗事忘得一干二净。几天后，一段“狗坐轿子”的视频就在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脑洞大开的各色人等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他们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诽谤曲解，无中生有，总之极尽丑态。

主人本来也没有太过在意，可当有评论的刀锋直指家里亲人时，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心只顾回击那些恶评，没想到正中网络的圈套。

事件由此发酵，主人的冲动招致了新的猛烈攻击。有人不知从何处渠道获得了咖啡和主人的住址信息。于是他们在门口就接连收到了恐吓花圈和不明来历的狗肉快递。更有甚者打来虚拟电话，扬言要夺取咖啡的狗命。

主人为了保护咖啡决定搬家，并先将它暂时寄存到乡下，以躲避这股狂风暴雨。

咖啡虽十分想念主人，但它很快就喜欢上了村里的生活。奶奶家有一个很阔的院子，任由它疯跑疯跳。这里的蓝天是那么高，那么远，白云却矮矮地悬着，仿佛只消一跃就能咬下一朵。近处的鸡鸭猪鹅，远处的山林雾河，一切都是新奇，万物皆为有趣。

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那是果子成熟的味道。山里的橙子正在收获，咖啡每天都跟着奶奶沿一条蜿蜒曲折的可爱小路上山采果。它的爪子踩着松软的落叶泥土，像只兔子在树林中窜来窜去。饿了就吃山里的橙子，渴了也吃山里的橙子。

在游逛橙园时，咖啡还结识了一个同村的朋友，茶茶。茶茶是一条不大的金毛犬，却能熟练掌握采摘橙子的技巧。茶茶凭借灵敏嗅觉可以分辨出果子的成熟度。经它仔细叼选的每一颗橙子均会留下自己的独特标记，果皮上几处轻微牙痕。茶茶主人将自家狗子采摘橙子的视频发布网上后，引发了不少关注。茶茶慢慢崭露头角，又在家乡父老的推举下成为了山区甜橙的代言狗。茶茶亲自选摘的橙子被主人命名为“茶茶果”，深受一些粉丝的追捧。

咖啡对茶茶的本领深感佩服，所以一进果园就跟在茶茶身旁跑前跑后。

一天，果园突然不见了茶茶的身影。奶奶也感觉纳闷便向茶茶主人询问缘由。茶茶主人一脸无奈，原来是网上有人宣称“茶茶果”不符合食品卫生标准，极有可能携带狂犬病毒，所以往后的“茶茶果”就不能再售卖了。但茶茶一进果园还是不忘采果的习性，为减少橙子的表皮破损，只得把它临时关在家里。

咖啡听完就愤慨地朝天空吠叫两声，它知道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网”在捣鬼。

五

周蓝和丈夫赵斌终于结束五年异地生活，她辞掉县城的工作带着儿子来到了丈夫的城市。

城市，人类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魔幻的所在，也是现实的所在。是美好的象征，也是糟糕的象征。是睿智的代表，也是愚昧的代表。是信仰的开始，也是怀疑的开始。是梦想之春，也是失望之冬。

大都市的生活如同一只开屏绽放的孔雀，朝向你的或许是华美羽毛的正面，也可能是丑陋屁股的背面。周蓝则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只孔雀。干净整洁的住区环境，方便快捷的交通方式，热闹繁华的商场街衢……儿子顺利进入小区附近的一所学校后，她也成功入职当地的公司。于是周蓝的三口之家就在这个海一样的迷宫中团聚了，生活看起来正有条不紊地朝着幸福前进。

转眼临近五一假期，周蓝想着把老家的母亲接过来送到市里大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趁机带她到处转转，见见世面。母亲知晓女儿的一片心意，也确实想念外孙，就同意了此事。周蓝提前在家里为母亲收拾好床铺，又赶紧催着丈夫替老人订上了车票。

周蓝在出门前仔细核对了日期，29号，对，今天就是母亲坐火车到达的日子。应该没错的，应该没错的，她反复念叨几遍，仿佛怕自己忘记。

在地铁上周蓝给母亲打去电话，想确认一下火车有没有晚点。可电话没有接通。

当周蓝到达火车站，广场站楼的巨大表盘映入眼帘，距离母亲到站还有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她再次给母亲打了一遍电话，对方仍是关机。

此时站前广场上虽聚着几堆人影，却不似往常假期来临时的热闹。相反，对一个火车站来说，这已算得上是相当冷清了。

广场上门可罗雀，长椅也跟着空闲许多。周蓝找了一处正对出站口的椅子坐下来，眼神直直盯着前方，像在凝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

两个小时过去了，母亲的身影依旧未出现。周蓝急切地向车站人员询问母亲那趟车的到站情况，却被告知今日没有该车次的信息。

周蓝慌了神，她连续向母亲拨出十几个电话，那端始终处于沉默的状态。周蓝正考虑要不要报警时，丈夫打来了电话。得知周蓝身处火车站，赵斌反复叮嘱妻子呆在原地不要乱跑，自己马上赶过来。

只用了二十分钟，赵斌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周蓝面前。周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抱住丈夫开始失声痛哭。

赵斌掏出纸巾递给妻子，带她来到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周蓝哭诉着自己对母亲的担忧，丈夫暗暗地听，一脸严肃，默不作声。

赵斌的冷漠态度终于激起周蓝的怒火，“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妈失联了，订好的火车也查不到，你难道一点也不心急……”

丈夫仍是不说话，轻轻咬了一根烟，掏出打火机正准备点火。周蓝愤怒地一把夺过去，剩下那支烟在干裂的嘴边兀自抖动着。丈夫将纸烟摘掉，好像触发了机关，一颗头沉重地垂下来。整个人宛若一只被流弹击中脖子的鸟。

“小蓝，咱妈已经没了，你不能老这么折磨自己，折磨我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母亲在六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她……”

丈夫的话犹如一拳重击，周蓝忽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冬日凌冽的寒风中。

不知是梦是醒，周蓝又来到了那座熟悉的站前广场。乱泱泱的人群拥拥嚷嚷，仿佛同时充斥着几千种语言，上万种声调，全汇成一股群蜂振翅般的低沉轰鸣。她焦急地望向车站出口，终于在一众陌生人脸之间发现了母亲的模样，她正冲着自己微笑。蓦然，背后有人高喊她的名字，周蓝转过头才发现一个面具人正用手指向了自己。她再看回母亲的位置，母亲已消失不见，周围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面具人。他们或坐或站，或高或矮，或男或女，或胖或瘦，皆同时指向周蓝。齐刷刷的手臂平举着，好似无数射向中心标靶的飞箭，而周蓝就是那个标靶。

周蓝醒来时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丈夫和儿子守在她的旁边。四周皆似曾相识，无异的病号服，床铺，被罩，天花板。空气中潜伏的消毒水味儿若隐若现，刺激着鼻腔，也刺激着记忆。六个月之遥的那头老虎又猛然跳了出来，将她撕个粉碎。

半年前的五一假期，小宋工作的动物园迎来了旅游旺季。西郊动物园占地300多公顷，其中覆盖有大面积的森林植被。在引入大小数百个外来动物种群后，便打着人类亲近自然的噱头，形成了如今的野生动物主题乐园。

不同于其他旅游景点，此地动物园别出心裁，在园内开发出几条私家车自驾路线。旨在吸引游客，提升游览的刺激体验。为了还原野生动物在自然环境中的真实生活状态，园内对猛兽以种群为单位采用划区块散养模式。游客能够直接开车进入到野生动物的世界，仅隔一层透明玻璃，你就可以实现与动物们的零距离相处。当然游客的私家车驶入大型食肉动物园区后是禁止下车的。

动物园的某处监控室，小宋正目不转睛地从十几个角度注视着虎园的风吹草动。他感觉有些口渴，拿起杯子走到饮水机旁，偏偏桶中的蓝色液体已近干涸。他努力晃动一番，换回了杯中四分之一的水。

等小宋坐回屏幕前，一口灌尽杯中水，不及下咽，恐怖的一幕就出现了。只见园内一辆私家车先是停下来，然后闪出一名女性游客。她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员一侧，努力朝车内喊着什么，全然不知自己正身处险境。小宋立刻拿起对讲机向园中的巡逻车喊话，收到险情的安保人员迅速赶往事发地。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小宋看到一只金色猛兽从身后突袭，用利爪将女子拽倒在地。猎物挣扎着被拖出监控视线之外，几秒钟后，同行的一名男子和另一名年岁较大的女性也下了车，都跑向受害女子消失的位置。

这天稍晚些时候，小宋从同事口中得知，那两名受伤女游客为母女关系。母亲为救女儿冒险下车，虽然从老虎口中夺回了一条性命，但是自己由于伤势过重，送医当日就不治身亡。

伤愈出院不久，幸存女子即一纸诉状将动物园老板告上了法庭。以营救措施不当导致母亲被老虎咬死为由，要求其进行赔偿。

由此一根导火线就引燃了，该女子彻底被推向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

随着案件审理，大量媒体纷纷跟风加入，推波助澜。虎园的监控视频不知怎么被泄露出去。女子一时成为众矢之的，网上对其展开了铺天盖地的讽刺谩骂。随着事件甚嚣尘上，女子的个人和家庭信息也被扒个清清楚楚。人们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全人类的罪人，大家都恨不得趁她摔倒之际，赶上去猛踩两脚。

某日，虎园林下。雌雄二虎相对而卧。

雌虎道：“听说那个公然冒犯虎群领地的女性人类侥幸存活，此乃漏网之鱼，任其逃脱实在让虎群颜面扫地。”

雄虎轻挑虎须，邪魅一笑。

“你只知这园中虎，可知那外边也有老虎。它们的爪牙更锋利，行动更迅猛，血液更冰冷，心肠也更坚硬。而且它们最喜食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