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6,我很骄傲,我考取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爸爸给了妈妈四百块钱,让妈妈给我买衣服。我们在批发市场逛了好久,我向妈妈要了一件5元的印花露肩上衣和一个10元的米色包包,我不想太土。
爸爸和妈妈到饭店请了同事吃饭,为我庆祝。我没去,我在家里看闲书。
我挺着急,提出要去上数学辅导班,提前学习高一的课程。爸爸给了我三百块钱,妈妈带我去学校。下了公交站台,穿过一个巷子就到了,妈妈让我记住这个巷子,下次我得一个人来。老师们讲课很快,我最怕他们喊我回答问题。有个男同学一下课就吃咪咪虾条。我故意穿着一双拖鞋去上课,看起来很叼的样子。我怕他们看出来,我是乡下来的。
在去辅导班的公车上,邻座一个男孩问我看的什么书,聊了才知道原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高中。我说我报了辅导班,他说没必要。
开学了,我被分到高一(10)。在班上,我看到了公交车男孩,他好像没认出我。我挎着10元的包,自我感觉很洋气,毕竟是新的开始嘛。爸爸帮我把被子扛到宿舍里,给了我三百块钱,让我记得买电话卡。我跑到校园商店买了盆和毛巾,感觉真贵。
宿舍里一共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互相不说话。她好像不爱理我。一天,我对着水池削苹果,她看到走过来说:“皮不能放水池里,多脏呀!”可我不是故意的。她爱跑去隔壁宿舍玩,有说有笑,我感觉被冷落了。
也有人会找我说话,一个睡觉不能有半点声音的女孩。她家就在市里。某个周五放学后,我在收拾宿舍,她妈妈来接她回家,带她去楼下小店买吃的。她特地带了一串烤年糕给我吃,我从没吃过,黏黏的,很烫。她学习很用功,生活作息很规律。她把我的理查德钢琴曲磁带借走了,没还给我,她一定也很喜欢。
英语老师也是班主任,每天都让我们背一篇新概念,然后第二天早上随机抽人背诵。有一次我被抽到站了起来,一开口,不标准的发音让我有种被游街示众的感觉,不知道老师懂不懂我在说些什么。语文老师是个男人,说话有点娘气,爱兰花指。一堂课下来,能围着教室走十圈。一共九门课,我一门也不喜欢。
一天下来作业勉强写完,晚自修后回宿舍还要打茶洗漱,很快就到熄灯时间了。有同学买来折叠小桌和小台灯放到床上。我也去买了,桌子花了14元,小台灯12元,顺便带回一包2块5的猫耳朵。我尽量压低光线,背历史知识点。那时我爸给我买了一个清华紫光的复读机,我利用白天时间边读边录,然后晚上用耳机回放,可惜没一会儿就睡着了。英语老师说,她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睡觉时都让英语磁带播放着,说是虽然你在睡觉,但其实你的大脑也在接受信息,我挺相信,不过可能我睡得太死了。
英语老师基本每堂课都会讲她以前的学生。A考到了清华英语系,发现班里同学大部分都是海归,A吓得继续每天背新概念,暑假背了厚厚的一本。B在高中的时候为了能背上单词,告诉自己掌握一个单词就等于收入一美元,以此激励自己,我试了下,效果不明显。
每天早饭去食堂吃,有粥、鸡蛋、包子、花卷、糯米鸡、蛋炒饭……我最喜欢糯米鸡,就是太贵。吃完就去班级背书,一吃完就坐着,胃真难受。走读生们来得都比较迟,他们三五成群,谈天说地。人一多起来,早读就正式开始了。我双手掩着耳朵,闭上眼睛,使劲回忆着课文内容,嘴里不时大声蹦着几个英文单词。要是有人从教室外路过,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群学生在念经。有一次我转过头去,发现后桌的高个子在安静得写着什么,那淡定自如的样子,好像完全不把早读当回事。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人家的一种学习方法,她通过抄写也可以记住,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高个子在一号宿舍,成绩很好。有一次,我到她们宿舍串门。我坐在她床的对面,看她和她弟弟用手机聊天。我突然觉得当姐姐也蛮好的,弟弟一定很贴心吧。我得回家让我妈再生一个。
我时常在学校里晃荡,我会沿着高高的阶梯登到不知名的地方,在那里看一会儿书,或是钻到树林里研究花花草草。我从校园商店里买来漂亮的本子,将花花草草夹在里面,心想着可以做书签。
我最讨厌午饭时间,下课铃一响,我就得赶忙去食堂。去往食堂的路上,你会看到有人绕着你跑到前面去了,这些人一般都是成绩好的,想吃完赶紧回教室学习。尽管心里也急,我却从不好意思跑,我舍友说:“一跑发型就乱了”,于是我们就要站到长队的尾巴上,等一个个人打完饭,再轮到我们。有几次,我胃里总是反酸水,吃着食堂里的菜觉得更难受了。后来假期我爸让某个姐带我去了镇上的医院,花了25块钱开了两盒药,吃一顿就好了。
其实我挺讨厌住宿生活的,什么按时睡觉从来做不到,我就很羡慕那些睡午觉的人,我中午一般都呆在教室里。
第一次月考,我考了全班第二十几名。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回家,哭了起来。我爸安慰我,说过几天是我生日,要来接我回去。后来是邻居家的小姐姐顺路带了我。我上了车坐下,她让我把面包车门关好。我不知道怎么关,用了很大劲,还是没关上。小姐姐来了句:“怎么这么没用呢,给我来吧。”她的话刺痛了我,我确实没用,连个门也关不好。
回学校的公车上,我遇到了初中隔壁班的同学,她和我考上了同一个学校。我见她眼眶通红,问她怎么了。她说考试没考好,对不起爸妈,说着又开始流泪。那时镇公交直接通到学校门口,40分钟的路程里,我劝她想开些,再努力努力,其实我一点也不比她好过呀!
那时候,我们每次考试的成绩都会被张贴到一面墙上,公布全校。我只有一次上过那面墙,但我还是会去看看。我时常看着第一排的名字发呆,觉得这些人真是太厉害。然后再看看我们班的最高分排到了哪里,其实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自己很孤单。偌大的校园仿佛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当公交车缓缓抵达,校园那标志性的建筑映入眼帘,我突然感到一阵阵恐惧,仿佛那是个巨大的黑洞,即将将我吞噬。我本是个爱学习、爱学校生活的姑娘,我一定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那时候,我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强化班的学姐。她也是来农村的孩子,穿着打扮很淳朴,总是戴副眼镜,仰着脸。我总会从榜上找她的名字。我希望能被她感染,也变成学霸,我好像还把她的一些话记在了本子上。后来她被清华录取了,我曾在人人上发邮件祝福过她,记不得有没有收到回复了。
有一次上晚自习,那时我恰好被调到了门口窗边的位置。那个晚上特别安静,只听到笔在纸上哗哗的声音。通常,这种声音会让我感到心慌,但那一晚,我扭过脸来对着窗外静静地看着。我突然想通了,我好像解脱了,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我,让我的心飞离了这个教室,来到了海边。我迎着清爽的海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释然。我告诉自己:“成绩不好怎么了,我不能就这样抑郁下去,我要对得起家人的期望。”
突然小数学老师在窗外向我招手,站在门外,他问我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是不是觉得数学很难。我有点惊讶,后来点了点头。他让我不要着急,慢慢来,并告诉了我一些学习方法。老师说,是有同学告诉他的,说我像是有什么心事,让他找我谈谈。我突然觉得好温暖,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两位同学的样子。
圣诞节那天,我把电话卡插进去,拨打了妈妈的电话,是大妈接的。我弟弟出生了。我本想在妈妈生产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没告诉我。
汶川地震,我们全班起立默哀。我拿出身上全部的钱,捐了两百多。
那时爸爸妈妈很忙很忙,我弟弟很小很小。08年的暑假,我们的午饭晚饭都是坐在卧室的地上吃的。那时候,我感觉爸爸妈妈完全无视了我,我在家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从没在哪门功课上体会到成就感,只有英语测验得过一次年级第四,英语作文被夸过一次。两篇语文作文被老师朗读过,至今记忆尤新。其他全部一团糟,尤其是数学。我总是那个没交作业的人,要站起来示众,我连抄别人的作业都懒得抄。
老师们都对我放弃了,班主任偶尔找我谈话。男地理老师对我说:“丫头,最起码要考个本三呀!”我一脸不屑,老师摇了摇头。
周末不回家,我总是喜欢去书店。花了很多钱买三毛的书,她的童年,她在撒哈拉,她和荷西,她辍学。我也想辍学。我从报刊亭买上海壹周,看里面的摩登女郎。我在白纸上画美美的时装,然后将它们贴到蚊帐上。我看读者、意林、毕淑敏,用笔划出喜爱的句子。我时常说,长大了要努力赚钱,因为我还有个年幼的弟弟,舍友说我有病。
后来每晚,我都会等着走廊的电话响。我不记得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号的了,反正是我先联系的他。我们聊学校,聊老师,聊小时候……我的电话卡买了一张又一张。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说他会弹钢琴。在那个夏夜里,蚊子不停围着我转,甚至在我大笑时飞进我的嘴巴里,我把这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那是我在校园里度过的难得的美丽时光,只有声音,没有影像。
直到有一天,电话铃声没再准时响起。我等了又等,我拨过去,显示停机。那一夜,我想了无数个可能,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再后来,我还是一天天得拨打电话,才知道我们真正失去了联系。
我时常站在两栋楼之间的过道里,期待能在放学时看到他的身影。期末考试,我会打听他的座位号,在他的桌上写字。考完后,我会拿走他的草稿纸,把它夹在本子里。我每天都会写日记,厚厚的本子里记满了喜怒哀乐。我翻遍字典里的每一个字,想给自己重新起名,我叫自己鹅儿。
我翻看《演讲与口才》,给书底部的精句作者写信。远在青海的哥哥回复了我,他给了我手机号码,我却从没拨通过。我给初中时的密友写信,告诉她我在卖二手习题集。我给班主任写信,告诉他我对教育制度的不满。我报名了考前心理疏导课程,在那里遇见了高一学霸,他看起来总是有旺盛的求知欲。
高考前一个月,数学老师组织我们基础不好的人去楼上教室听课做习题。在那里我认识了群儿,她很善良,对我不错。我们晚自习跑到操场转悠,她妈妈每晚都会送来晚饭,坐在食堂看着她吃完。
那时候,每到周日,爸爸都会用保温盒装着烧好的排骨汤送给我,我们坐在食堂吃。吃不完的,我让他带回家。有一次,他带来一盒巧克力,说是三八妇女节单位发的,很甜,我分了一些给舍友们吃。我看别人吃黄瓜,就让爸爸也带来了西红柿和黄瓜,后来爸爸每次来都带,还带纸杯蛋糕,我都吃腻了,坏了好多。最要命的是每天都得喝三勒浆,那种液体喝进去的感觉就像是食道被灼烧。
同学们越发认真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很在状态。同桌是个学习非常认真的女孩,我很佩服她的意志力。我只可惜,她和我做了同桌,她本可以想办法和好成绩的一起坐。
男朋友会给女朋友买麦当劳吃,女朋友还一副嫌弃的样子。我曾路过一个废弃的教室,从窗户里跳出了一男一女。我抱着书包,四处找安静的地方,却在走到行政楼的大厅里时泣不成声。我和一个男同学吵了一架,我才不怕他。A男被B打了,A男为人很厚道,我气得想骂人。
高考前回了趟家,我在沙发上看到了爸爸给我买的新衣服,穿着有点挤。爸爸帮我联系了考场附近的舅舅家,让我住在那。舅舅买荔枝给我吃,舅妈很热情。进考场时我爸问我要不要买巧克力和口香糖,他怕我紧张。稀里糊涂地考完,我一点没觉得紧张。我只记得我在考语文时吃了块巧克力,嚼了口香糖,作文写了一塌糊涂。
考完后我爸给了我四百元。同学聚会定在饭店里,聚完后我和舍友们回到宿舍收拾东西。
把生活用品打包好,用带子勒住,和舍友一一告别后,我坐上了亲戚的摩托车。车开得很慢,亲戚连连夸赞我们学校,说能考进来的学生都是多么得优秀。车穿过宿舍楼,路过食堂,向大门方向驶去。我忍不住回头往教学楼方向看去,第一次觉得校园亲切了一些。三年来,我时刻感慨于它给我带来的陌生感,几次接近崩溃。我独来独往,抑郁不堪,我以为我不会好了。可就在此时此刻,我竟开始怀念和自己抱头痛哭的日子,我敢正视自己的无助了。
夏日的校园郁郁葱葱,充满现代感的建筑在耀眼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白色的光芒。
那年,我19岁。我在朦胧中体悟到:不管在以后的人生中遭遇了什么,要始终相信,苦难是会有尽头的,它只是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