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文责自负。首发平台:lofter ID:只身野
01
满目黑夜与雪亮中,他衣袂如风。
该到启程的时日了,被催得紧,花娘却和他一样定着,眼睛钉在那袭黑衫。他落了满肩的白,立良久不减半分,人皮当柔软如是,他骨偏如玉质深,一衣背影绝决得怕人。
杀喊声隐隐逼近,花娘终于狠狠被推上马车。她还不断回看,雪遮风迷人眼乱,三百里如隔重山,她明清目楚,像要把一切都记住。今夜无月亮,因为有人代为皎皎。
雪愈发深,他狠狠拉住两满弓,飞箭离弦花娘却感觉流矢中的是她的双眸。她面前一片漆,天旋地转前最后望一眼城墙之上,少年黑衣赤手,空余雪满头。
唯余雪满头。
花娘挤出两滴泪,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花期。
02
盛世影步浮光动,桃花曾枕笑东风。
“好!”人群迸发阵阵喝彩,最嘹亮的一个步上前来,揽住沈良宵的肩声震门楼地奉承,一脸红明显醉了酒,“沈先生题过这副联,我东华楼都要光耀几世几年!今儿开业大吉,又有沈先生提点,我周某高兴,酒水一律折价!”
未等在场文人雅客笑出声来,众人叫好之言络绎不绝,哄然拥入酒楼,只留周崔沈良宵几人。
周崔五大三粗,作上揖倒挺像一位温恭书生:“多谢沈先生前来捧场。”
沈良宵也不上前佯客套,一身傲骨风清月朗,说不上哪出彩,可就是脊梁一直,压得众人想不出法子胜过来。
公子不倒如玉山不崩,大抵说的便是这般光景吧。
他就是淡淡地笑,淡淡地摆手,回身拉步往前迈,长衫随人走,跨过门槛的时候酒楼里多少非树的桃花开。
“一碗秦淮春。”
一碗春天,装得下长安满街满巷的桃花,装得下盛世多少楼台的笑语嫣言,装不下一捧铮铮的骨血,比热酒还烈,一洒一溅,沸了整个冬天。
故事就是再百转千回,哪里抵得过俗套,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才气先生,花娘其时也不过二十桃李的年纪,从屋门口望过去,桃花盛满城,少年立于花树下,就一眼哪,以为能定下终生的婚嫁。
花娘后来知道,她爱的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头里心里,千千万万人中间,与千万人有大分别。她只是爱惨了那个春天,桃花树下,旁逸斜出长出的一把生动明月。她跳跃过的春天,没有眼泪的春天。从城楼头望下去,百岁千年一般的云霞翠轩,每朵野草都舞动着鲜妍。
她又不乐意把那比作黄粱梦,哪里梦这么长,这么长,醉了一杯又一杯,跳了一段又一段,离宴一句没唱,就开始道别。
残忍又无稽,荒唐又绝情。
就像他的心。
03
都说盛世出花舞,此话不假。
也不够真,盛世不仅出花舞,还出佳人。
只是锣鼓声声,雪白的裙钗,耳鬓一枝桃花。称不上俗或雅,就翩跹裙角的一转一低,道不尽青山融雪,红豆煮茶,像是花下躺着千万年的泉涧,流淌过几世的落日朝霞啊。玉指纤纤指,腰肢旋旋舞,眼波潺潺转,那花巍然不动,仿佛嵌在美人身上。提起故园的春,不知几人要抚掌叹息,落下几滴浊泪,中间四分,都是为花无期绝世的舞姿。
人间美人千百,多少能留人心间呢。
一舞罢,那花不偏不倚,正巧落于舞娘肩上,花娘这个名号,从此响彻长安。
也有人问沈先生,说舞花的女子可也好看。
听说沈先生只道了句,他看过的。
看过的。
就为这么句,好似承诺一般,她舞得越与花似,比花树更添三分灵动。一双丹凤眸,掺了水似的,每日都映着花芊。
她为盛世添色,他却把自己掩埋在最深的角落。
沈先生宅邸偏长安城门,门庭若市,他总罢客不见,称病或忙,慢慢就鞍马稀。她假装打酒,路过的时候偷偷看门檐里边,玉颈伸得老长。有一次正巧撞见他出门,那双明眸扫她一眼,便脸红了。
这么一看,就入秋了。
她依旧还是跳舞。知道他或许会来,哪怕风入骨也不惧寒, 那样单纯地跳着,也不在意人渐渐稀少。
桃花早开始凋败了。
秋让这座城池变得肃杀, 她坐在台前撑胳膊发呆,耳朵半日仅听到几声脚步,更多的只是熙熙攘攘落叶拂过地面的声音。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去问江妈,年届五十的老鸨风韵犹存,衔着烟道,先别跳舞了,待在这边吧。
她仅仅是个小舞伎,搞不懂太多家国道理。
无舞可跳,无事可做,见不到沈良宵,她就去城楼坐看远方。有时候,经常看到三五人赶着马车,匆匆忙忙出城,像是急着赶路奔逃。
她也看过太多日暮,唯独有沈良宵的那一次,才算真的有良宵。
“看什么?”沈良宵捏着两张薄薄的黄纸,在她身边席地而坐,好像倾盖如故,相识已久。
长安城远处青山起伏, 如海波纵横。
那个时候花娘太注意自己不绝的心跳,没在意沈良宵满目的荒凉。
“就是日落。”她承认自己当时比划的样子很傻,因为沈良宵笑了。
少年哪怕是笑都很有力,生动得如同他写下的诗句。花娘吃吃地看着他,想,有人的眼睛被暮光照亮,有人照亮这个夜晚。
可能是秋风把她吹醉了,她生出疯狂的想法,要不,一起狂奔到太阳的尽头吧。
可她也知道不行。
他眉间有山海,可她心中只有春光。
“你还不走吗?”沈良宵偏头望她,有点迷惑的样子。
“去哪里?”太阳的尽头吗?花娘心跳漏了一拍,差点以为他会读心。
沈良宵垂下眼睛去看那两张纸,犹豫了一下没有递给她。
有的小孩,就让她活在童话里吧。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太残酷了。
“早点回家。”想着总会有人告诉她,他起身,“舞,很漂亮。”
他没有说的那一句是,好好活下去。
04
“先生真的不走吗?”周崔站在沈良宵门外,搂着妻儿,满眼忧愁。
沈良宵终于翻出一本旧册子,很老了,却保存得完好无损。递给周崔,每个字带着珍重无悔:“一路小心。这世道必定会乱,找个清静地方好生过活,别抛头露面了。”
“这是?”周崔小心翼翼接过。
“拙作。如果有人想看,替我传抄几本吧。”沈良宵转身出来,锁好门。
周崔看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弓,一筒箭,都说男儿不轻弹眼泪,他眼眶瞬间红下:“这群混蛋……先生……”他步上前狠狠抱了一下沈良宵。
“保重。”
沈良宵倒是笑,轻轻拍拍周崔的肩膀:“再会。”
虽然所有人都清楚再会遥遥无期。
走上城楼的时候沈良宵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安,没有桃花的长安城,没有故人的长安城,被放弃的城池,一座空城。
天寒飞雪,他没立一会儿,就感觉雪满肩。
脚步声。
他转头。
女子的鞋已经破烂不堪,明显是跑了许久的路,白衣带雪,面色赤红,气喘吁吁,一双眸撑着,望他的时候仿佛要滴出血泪:“沈良宵!”
声嘶力竭,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开启对白,只能疯傻一样地喊。
她才刚被江妈带去一个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的富丽之地跳舞,从那些穿金戴银的人口中听到了长安逐渐没落的原因,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名字。
那个她捧来齐眉去念想的月亮,在世人心里,不过是空有气节的傻瓜。
问曰,倘或有人夺你家乡,占你妻儿,手执利剑,取你性命,你待何如?
长袖舞。
又问,倘或不发一兵,不置一箭,只要你呈上珠玉,奉送膝盖,一切可免,生活如旧,你待何如?
裙角飘。
再问,倘或你皆弃之不选,孤身一人对抗千军万马,我待何如?
步摇转。
她抬起眼。
朱门破。
“她跑了!”身后是声声呐喊,她弃之不管,提起裙摆拼尽全力奔向太阳的尽头。
寒风冽冽。
她不顾一切地骂:“没有人会铭记你!”
她怎么能不恨呢?她深爱的人心里不仅没有她,也没有他自己。
她怎么能不痛呢?她的英雄站在悬崖边上,负风雪砍月亮,一人面对杀戮场,蚊蝇却在声色犬马推杯换盏,签下一纸纸荒唐出卖脊梁,乃至整个故乡。
沈良宵摇摇头,笑:“没有人会忘记。”
他很少轻易开口,凡出言,必定是掷地有声,字句如山。
“人会忘记的!”被江妈拖走的时候,花娘还在哭着喊,像是要耗尽所有的力气。
死了一个沈良宵,还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沈良宵。
史书不会记得。
可是世上只有一个沈良宵。
除了花娘没人记得。
沈良宵没有再回看。
06
醒来时已晚。
花娘迷糊了半日,像是突然惊醒似的,跳下马车。
入目皆冰雪,早已远去故里。
她边碎碎念地嘟囔,边往回程走,好像疯了。
她开始狂奔,跑掉了一只鞋。
“他还没坟冢……”江妈再次扯住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已经喑哑了,“我得去把他埋起来啊……”
沈良宵没有英雄冢,他的桃花乡,终为桃花所埋葬;长安长逝于安,沈良宵死时万里无良宵。
江妈放开了手。花娘也没有力气再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一只脚穿鞋,一只赤足,慢慢地往前走,裙子边沾满了泥,样子很滑稽。
风雪中,那只鞋静静地躺着。
故国吹不散风雪,万里觅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