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如璀璨之星辰,闪耀在中华文化广漠而浩大的夜空中。那些伟大的诗人,耳熟能详,妇孺兼知,百世流芳;那些不朽的诗句,脍炙人口,雅俗共赏,千古传颂。
“李杜”、“韩柳”与“元白”,人们所熟知的是那些不朽的诗句,对于他们的人生遭际却少有人知。人世间通常是这样,展露的永远是光鲜辉煌的一面,而其背后的苦难却隐匿于深处。
厚积于薄发,苦难与辉煌。唐诗于厚重与苦难中喷薄而出,是一个历史时代的写照,也是诗人们对人生波折的无限感怀!除了“初唐四杰”恰逢盛世,其余的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等,几乎都遭逢乱世(安史之乱及其后)。
世事变幻莫测,人生跌宕起伏。动荡纷乱的时代裹挟着诗人们,人生与历史的交会破碎了多少梦想,也造就了唐诗豪放闳阔悠远深厚。
人常言:“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成就伟大的诗人。人生经历如陈酿甘醴,历久而弥醇。在古代,学而优则仕,考取功名是读书人的梦想,也是人生追求。
其实诗人们的志趣在朝堂,并不在学问上,更没有想过成为“著名诗人”而流芳后世。在《资治通鉴》中,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等,都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出现,而非以诗人的身份出了。
辅佐帝王,谏言献策,报效国家,这是他们的使命和担当,大多因言获罪而遭贬黜。人生沉浮于宦海,命运维系于帝王。他们时常置生死于度外,更有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直陈利弊,冒犯龙颜,何等的大气魄。
遇擢拔显贵于朝堂,被贬斥落荒于蛮夷。十年或几十年被贬谪于几千里之外,背井离乡,抛妻别子,一幕幕人间悲剧,何以忍受!这样的大起大落,锤炼了诗人们坚强的内心,也积淀了丰富的人生阅历,这才是唐诗的本源。
在人生之低谷,愁苦忧闷,怅恨交加,惟诗歌排遣其惆怅,惟诗歌抒发其胸臆,惟诗歌激发其感怀!这就是唐诗,这就是唐朝的大诗人们,人事已淹没于浩瀚的历史长河,其墨翰却昭示寰宇永存于人间。与其说是一种文化,不如说是一种精神!
01
李白与杜甫。“李白醉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旧唐书李白传》记载:“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乃浪迹江湖,终日沉饮。”
天宝二年,李白四十三岁,诏入翰林院,成了御用文人。日渐厌倦,纵酒自秽。狂放不羁,不从帝命,竟然让宠臣高力士为其脱靴,终究被玄宗疏远遗弃。后遇安史之乱,李白年已五十七岁,颠沛流离,尝尽疾苦。
李白参与永王东巡而被贬,流放夜郎,后遇大赦返回,不久去世,终年六十一岁。李白是唐朝最为盛名的诗人,是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相对于失落的仕途和卑微的职位,在文学上,李白树立了一座高峰,他是精神和思想之巨人。
杜甫与李白是同时代的人,小李白十一岁,生活于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杜甫的遭际与李白相似,年四十四岁才任了一个兵曹参军的小吏,时运不济,仕途无望。
杜甫是著名的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杜甫之现实是残酷之现实,社会动荡,民不聊生,杜甫的许多诗篇都是当时社会的写实。杜甫先后被授为“左拾遗”和“工部员外郎”,人称“杜拾遗”和“杜工部”,后遭贬谪,人生惨淡,生活悲苦。“
安史之乱”所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想象的,战乱连年不断,黎民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唐朝人口在天宝末年近五千万,待七年“安史之乱”后,人口锐减到千六百万,所剩什之三四。
杜甫亲历了这样的乱世,眼见黎民大众之悲惨现实,忧国忧民之情油然而生。他自己也经历了人生最悲惨的事情,由于缺衣少食,小儿子活活饿死。杜甫悲愤至极,愤然写下了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
杜甫以“诗圣”冠之,他的人生是整个时代的缩影。他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使后人能够深切地感受历史的真实。杜甫以写实的手法,直面现实,发出了劳苦大众共同的呼声,天下陈平,安居乐业。李白和杜甫在《资治通鉴》中没有记载,原因不详,史料来源于《旧唐书》。
02
柳宗元于刘禹锡。柳宗元和刘禹锡参与了王叔文之党争,结为死党,宗元、禹锡时为监察御史,专事弹劾。《资治通鉴》记载:“谋议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奖,曰伊、曰周、曰管、曰葛,䪹然自得,谓天下无人。荣辱进退,生于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
这段文字近乎白话,可以看出王叔文集团多么张狂,私议朝政,狂妄自大,随心所欲,目中无人。这也为其后的败亡埋下祸根,独断专行,失去了士大夫的拥护,王叔文集团很快垮台。王叔文被赐死,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刘禹锡被贬为连州刺史。
事情还没完,朝议认为处罚的太轻,再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郎州司马。可见朝臣对王叔文之党多么痛恨,必欲彻底铲除,使其永不得翻身。古代帝王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罪同僭越,打击尤为严厉。柳宗元和刘禹锡参与党争,无异于自绝后路,其后再无建树。
《资治通鉴》记载: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三月,乙酉,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
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宗元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欲请于朝,愿以柳易播。会中丞裴度亦为禹锡言曰:“禹锡诚有罪,然母老,与其子为死别,良可伤!”明日,改禹锡连州刺史。
参与党争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被贬十几年后,仍然得不到宽恕,而且明升暗逐,越贬越远。
宗元和禹锡同病相怜,宗元不忍禹锡母子从此天涯相隔生离死别,自愿与其交换。后经裴度劝谏宪宗,才得以改迁条件相对好的连州。柳宗元被再贬柳州,中原人视柳州为畏途,朝廷往往把重罪之官吏贬谪到柳州。
“阳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满萄”,瘴气弥漫,荒草丛生,毒蛇野兽出没,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一种环境!柳宗元被一贬再贬,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处于流亡之中,对于个人的意志确实是个考验。
多舛的命运并未使其屈服,柳宗元一生留下六百多篇诗文作品,文胜于诗。其最大的贡献是与韩愈共同倡导的“古文运动”,摒弃魏晋以来浮华词藻的骈体文,复兴敦厚古朴之儒家文化,世称“韩柳”。
03
元稹与白居易。元稹是唐朝诗人中职务最高之人,官至宰相,但受奸佞诬陷排挤,屡遭贬谪。元稹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成为千古佳句流传于后世。
元稹与白居易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是一场诗歌革新运动,史称“元白”。元稹的经历尤其曲折,深陷宦海纷争,四次贬谪,可谓造化弄人。自玄宗以来,宦官得宠,干预朝政,日益骄横。
由于藩镇割据,君臣离心离德,上下猜忌失去信任,皇帝逐渐宠信宦官并委以重任。中使与宣慰使多由宦官担任,大多狐假虎威作恶多端,且扰乱地方军政,实属顽疾。
《资治通鉴》记载:“河南尹房式有不法事,东台监察御史元稹奏摄之,擅令停务;朝廷以为不可,罚一季俸,召还西京。至敷水驿,有内侍后至,破驿门呼骂而入,以马鞭击稹伤面;上复引稹前过,贬江陵士曹。”
可以看出宦官之猖狂,连监察御史也任意打骂。宪宗不仅不惩处宦官,反而将元稹贬为江陵士曹,政治昏暗可见一斑。元稹从此困顿于州郡,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贬谪生活。宪宗还是相对英明的君主,但纵容宦官,随意贬斥监察御史,无疑断了言路。
宦官乱政是中唐之后的一大祸患,使朝政失序,人心丧失,庙堂之威望日渐衰微,唐敬宗竟然被宦官所害。
白居易时任翰林学士、左拾遗,胸有丘壑,直言敢谏。《资治通鉴》对白居易的记述最多,大多痛斥时弊,直指要害。
《资治通鉴》记载:翰林学士白居易上奏,以为:“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近岁始以中使为监军。自古及今,未有徵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者也。陛下念承璀(cui)勤劳,贵之可也;怜其忠赤,富之可也。至于军国权柄,动关理乱,朝廷制度,出自祖宗,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毁hui)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乎!”
白居易之耿直与胆识可见一斑,满怀坦诚忠贞之心,直言时弊,戳到了宪宗的痛处。宦官干政是个敏感的问题,宦官是皇帝的近臣,没有人敢得罪宦官。
白居易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不顾个人安危,力谏宪宗放弃委任宦官承璀为中使。他认为可以予其富贵,可军国大权不能随便授予,否则就是徇私毁法,破坏国家制度。满足别人的欲望,自毁圣明,被后世所取笑。
白居易据理力争,言辞凿凿,毫不给宪宗留情面,这正是其最可贵的品质。宪宗还算英明,被白居易的精神所触动,听从了建议。
《资治通鉴》记载:白居易尝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密召承旨李绛,谓“白居易小臣不逊,须令出院。”绛曰:“陛下容纳直言,故群臣敢竭诚无隐。居易言虽少思,志在纳忠。陛下今日罪之,臣恐天下各思箝口,非所以广聪明,昭圣德也。”上悦,待居易如初。
白居易经常议论朝政,常出言不逊直指过错,宪宗非常不高兴。私下与李绛商议,要将居易逐出翰林院。在李绛的劝谏下,宪宗最终放弃了念头。
在中唐之后的君主中,宪宗还是善于纳谏的,有太宗遗风,这是成就了“元和中兴”的原因吧!宰相武元衡被刺身亡,白居易主张严惩凶手,被认为越职言事,贬为江州司马。
白居易晚年生活闲适,得以善终,安享七十五岁高寿。李绛爱惜人才,保护了白居易,他也是一位正直的忠义之人。李绛的命运远不如白居易,被奸人暗算,遭杀身之祸,而且全家被屠戮。
白居易留下了大量传世之作,诗文情感沛然磅礴大气,尤其是其乐府诗。每读白诗,情感之冲撞,心灵之震撼,那是一种无言的感动!十六岁作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简洁明快,气象万千。
《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道不尽生死相依,诉不完缠绵悱恻。《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情感共鸣,惺惺相惜,勾起多少铁石柔情。
《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凄凉之场景,深切之同情,表达了一种无声的愤怒于抗争!白居易是位执着的政治家,心系国家安危,有强烈的抱负心,于史留名,这是他的荣耀。作为诗人,诗如其人。诗文诉衷肠,浩气满人间,他铸就了人生之辉煌!
04
读《资治通鉴唐纪》的过程中,那么多熟悉的大诗人出现在历史当中,他们的生命轨迹得以再现,有血有肉活灵活现。诗作感受其思想,历史还原其真实。
因此有了寻觅他们人生足迹的念头,很想去触摸伟大诗人背后之隐秘,探知其不为人所知的苦难经历。唐朝的大诗人们,大多经历了“安史之乱”及其之后的时代,挫折与苦难是他们最大的财富,也滋养了唐诗之浑厚与伟岸。
有人说,唐朝是血腥的,确实如此,《资治通鉴》中有太多的血腥场面。“安史之乱”之后,文明逐渐褪色,代之以武力征伐,杀戮成为常态。藩镇割据,君臣失信,国家一统无法维系,实质上处于分裂状态。
为了维护各自的利益,君臣都无所不用其极,以强凌弱,上下相克,暴力成为相互征服的手段。藩镇军队如野兽般残忍,“杀人脔肉”这是非人类之暴行,在《资治通鉴》中经常出现。杀戮的最惨烈场面,几千人聚集在一起砍杀,“红雾升腾”久久不能散去,岂非人间地狱!
军队士卒谋杀将帅时有发生,杀一人,必举家皆诛。宰相武元衡、裴度入朝时遇刺,武元衡横死街头,裴度重伤,这千古未有之奇闻,是朝廷之大辱。这是诗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严酷现实,了解了这些,有助于了解诗人和他们的诗作。
中国古代文人有种倾向,困而述作,其人生的目标仍然在仕途上,而不是在诗词歌赋上。长期的科举跋涉,多年的贬谪困顿,反而给了诗人施展文采的机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是我的愚见,也许有更复杂的原因,隔着千年的时空,我们很难走进诗人的内心。可有一点必须承认,诗人的文化底蕴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政治家兼大诗人是件不简单的事情。
现在的社会,有多少人有这样志趣与情怀,其文化底蕴和人生抱负不可同日而语。从政者、管理者,甚至是专业学习者,大多忙于事务,无暇潜心研究学问,文化底蕴日渐浅薄。加之治学无经济效益,到头来只是一副穷酸样,人生价值难以体现。
所以呢,“读书明理,为学修身,文以载道”,成为一种久远的向往,远古的怀思。
苦难与辉煌,唐朝大诗人们留给后人宝贵的精神财富,成为中华民族奋勇前行之不竭动力。我们所感怀的,除却历史上那些不凡的经历,更多的是诗人们不朽之华章和伟岸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