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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九月桂花香
1
龙崖山的晨雾,总是在夜露未尽时便悄然升起,如一层又一层的轻纱,将整个江湾温柔地包裹。
这雾气带着江水的湿润和山间草木的清香,在初冬的清晨显得格外浓重。江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连绵的山影,仿佛另一个颠倒的世界。
李清河站在乌篷船头,竹篙轻轻一点,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他今年二十岁,身材修长,因常年撑船而显得臂膀结实。
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总是带着些许羞涩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常常抿成一条线,显得格外沉稳。
此刻,他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江水浸泡得微微发白的小腿。
船桨轻轻划开碧绿的江水,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声。清河望着前方雾霭朦胧的江面,心思却飘到了去年秋天。
那时蕙兰姐常来帮母亲做针线,就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下。
他记得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乌黑的发辫上跳跃,而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银针,在红缎面上绣出栩栩如生的鸳鸯。
“清江哥真有福气。”清河那时常这么想着,手里削着竹篾编篮子,眼角却不自觉地瞟向那双翻飞的巧手。
蕙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抿嘴一笑,颊边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清河顿时红了脸,手里的竹篾刀差点削到手指。
2
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
腊月将近,外出的人都赶着回家过年,挑担的、背篓的、提箱的,挤满了不大的码头。
清河将船缆系在木桩上,跳上岸边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他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张望,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三年了,整整三年,没有见到哥哥清江。
突然,一个挺拔的军绿色身影出现在船舷。清河差点没认出来。
清江比三年前壮实了许多,皮肤黝黑,原本略带稚气的面庞变得棱角分明,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坚毅。
他军装整齐,胸前佩戴着几枚勋章,在晨光下闪闪发光。“傻小子,发什么呆!”
清江大步下船,用力搂住弟弟的肩膀。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引得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
清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行李袋里装着云南的普洱茶和红糖,都是清江特意为蕙兰家准备的聘礼。
“听说蕙兰爹爱喝茶,我就托战友从勐海带了最好的普洱。”清江说着,眼里闪着幸福的光彩。
回程的船上,清江说起边防的趣事:亚热带的雨林里奇花异草,傣族姑娘银饰叮当,还有边境集市上各式各样的土产。
清河默默划桨,听得入神。忽然,他抬起头问:“哥,打仗可怕吗?”
江风拂过,清江的笑容淡了些。
他望着远处江面上掠过的水鸟,沉默片刻才说:“当兵的,不想这个。”但他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军装上一处不太显眼的补丁。
3
婚礼办得格外热闹。清江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别着大红花,英气逼人。
蕙兰凤冠霞帔,红盖头下隐约可见姣好的面容。按照龙崖山的规矩,由小叔子背新娘上花轿,寓意多子多福。
清河蹲下身,感觉到蕙兰轻轻伏在他背上。她比他想象中还要轻盈,大红嫁衣上金线绣的鸳鸯近在眼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清河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生怕惊扰了背上的人儿。蕙兰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指尖微凉。
“清河,谢谢你。”盖头下传来轻柔的声音,气息拂过他的耳畔。清河顿时红了耳朵,低声应道:“兰姐客气了。”
喜宴上,清河替不善饮酒的哥哥挡了不少酒。几杯白酒下肚,他觉得浑身发热,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暖光。
醉眼朦胧间,他看见新娘偷偷往新郎碗里夹菜,两人相视一笑,甜得像刚揭盖的桂花蜜。
清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既为哥哥高兴,又莫名有些怅然。
夜深人静,宾客散去。清河独自坐在江边,任凭江风吹散酒意。
乌篷船在月光下随波轻摇,像一只沉睡的水鸟。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白日里蕙兰嫁衣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腹,那金线绣的鸳鸯似乎还烫着手心。
4
好景不长。正月十五刚过,部队就来急电。那天晚上,清河起夜时看见哥哥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第二天一早,清江就开始收拾行装。
蕙兰默默地为丈夫准备行囊,除了必需的衣物,还塞进了新纳的布鞋和精心制作的桂花糖。
她的眼睛红肿,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清河注意到,她缝补军装钮扣时,手指微微发抖,好几次针都扎错了地方。
临别时,李清江用力抱住弟弟:“爹娘和蕙兰,就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手臂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嘱托都融入这个拥抱中。
转身又对妻子柔声道:“等孩子出生,我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江边的送别,雾比往日更浓。蕙兰一直站在码头,目送乌篷船消失在江雾深处。
她的手还保持着挥别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清河站在她身后,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回头。
5
自那以后,清河的乌篷船成了蕙兰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每逢赶集,他就撑船送她去镇上卫生院检查。
蕙兰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坐在船头像尊慈悲的送子观音。她常常望着江水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
有一次遇上涨潮,江面波涛汹涌。船晃得厉害,蕙兰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抓住船帮。
清河急忙放下船桨,上前扶她坐下。
那是他第一次触到她的手——冰凉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微微颤抖,像受惊的白鹭。
“兰姐别怕,”他红着脸松开手,“我撑船稳当着呢。”
为了缓解尴尬,他故意将船撑得更加平稳,甚至轻轻哼起了龙崖山古老的船歌。
蕙兰低头抚着肚子,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孩子将来也要叫你叔的。”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穿透重重雾霭,看到遥远的边境。
6
噩耗在桂花结苞时传来。
那天清晨,清河正在院子里修补渔网,看见县武装部的人沿着江岸走来,神情肃穆。他心中顿时一沉,手中的梭子掉在地上。
来人是武装部的张部长和清江所在部队的代表。他们带来了烈士证书、军功章和一些遗物。
张部长沉痛地告诉家人,李清江在谅山战役中为救战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一颗手榴弹。
李母当场昏厥,李父一夜白头。蕙兰没哭,只是抱着丈夫的军装坐在门槛上,从日落到日出。
那件军装上还带着清江的气息,她将脸深深埋进去,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清河蹲在旁边,一遍遍地说:“兰姐,你还有孩子。”
他的声音干涩,眼眶通红却流不出眼泪。
晨露打湿了院中的桂花苞,像尚未落下的泪珠,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
7
孩子生在桂花盛开的九月。那天傍晚,蕙兰突然腹痛。
接生婆来看过后,脸色凝重地说胎位不正,必须立即送县医院。
清河二话不说,将蕙兰扶上乌篷船。此时江上起了大风,乌云压顶,暴雨将至。
他咬咬牙,撑船离岸。乌篷船在浪里剧烈颠簸,蕙兰的呻吟被风撕得破碎。
“撑住啊兰姐!”清河赤着上身拼命划桨,背脊被风雨打得通红。
“哥哥在天上看着呢!”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嘶哑。
暴雨如注,江水汹涌。清河凭着对水路的熟悉,在黑暗中艰难前行。
船桨几次差点脱手,他的掌心早已磨出血泡,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哥哥的血脉。
凌晨时分,他们终于赶到县医院。清河浑身湿透,瘫坐在产房外的长椅上。
当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时,他这才发现掌心已被船桨磨得血肉模糊,鲜血混着雨水滴落在水泥地上。
护士抱出个皱巴巴的男婴:“母子平安,多亏送得及时。”
8
孩子取名桂生,取桂花盛开时生之意。蕙兰的奶水不足,李清河就天天去江里捕鲫鱼熬汤。
他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唱摇篮曲,笨手笨脚的模样常惹得蕙兰发笑。
这是哥哥清江走后她第一次笑。
桂生满月那天,两家老人坐在一起商量。按照龙崖山的老规矩,叔接嫂,不让孩子没爹。
蕙兰的父亲抽着旱烟,良久才说:“蕙兰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守寡。清河是个好孩子,我们放心。”
李母擦着眼泪:“只是苦了这两个孩子。”
新婚之夜没有喜宴。清河搬进哥哥的旧房,看见蕙兰对着清江的相片抹泪。他默默铺了地铺:“兰姐,我睡地下。”
桂花透过窗棂,筛进满屋碎银,像谁的轻声叹息。清河躺在地铺上,望着窗外明月,久久不能入睡。他听见床上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心里五味杂陈。
9
日子像江水般流淌。桂生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爹,都是在桂花树下。
清河应着那声软糯的“爹”,偷偷红了眼眶。他格外疼爱这个孩子,仿佛要把哥哥来不及付出的爱一并给予。
胡蕙兰渐渐有了笑模样,却总在迟桂花香里失神。
李清河知道她想什么,每年清明都陪她去上坟,抱着桂生给石碑磕头:“叫大伯,这是英雄大伯。”
桂生五岁那年,好奇地问娘:为什么别家爹娘睡一床,自家爹娘分床睡。
蕙兰正在梳头,象牙梳子“啪”地掉在地上。那梳子是清江送她的定情信物,上面刻着并蒂莲。
那天晚上,清河卷起铺盖要去船屋,却被蕙兰拉住:“地上潮,睡床吧。”她在中间放了碗水,“桂生大了,别让孩子瞧见。”
10
转机发生在又一年桂花季。
桂生感冒,高烧说胡话。夫妻俩轮流守着,第七夜孩子终于退烧,两人却累倒在床沿。
清河醒来时发现碗不知何时被打翻,蕙兰枕着他手臂睡得正沉。
晨光里她鬓角散乱,眼角已生了细纹,却还是好看的。他轻轻抽出手,却惊醒了蕙兰。
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脸。
窗外桂花正盛,香气浓得化不开。蕙兰忽然轻声说:“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清河摇摇头,目光温柔:“都是我该做的。”
11
后来蕙兰总说,是桂花做了媒。
其实哪是桂花,是岁月里点滴积累的温情:是他深夜捕鱼的身影,是她灯下补衣的温柔;是他教孩子喊“娘”时的耐心,是她为他纳鞋底时的细心。
清江的军功章收进了匣子,不是遗忘,而是安放。清明上坟时,桂生已经学会自己磕头:“大伯,我会照顾好爹娘。”
下山路上,蕙兰主动握住清河的手。江风送来远山的歌谣,像是祝福。
12
又是一年九月,桂花香飘满江湾。
清河撑着乌篷船,蕙兰坐在船头梳头,发间簪着新采的桂花。桂生在船尾逗弄银鱼,忽然指着岸边喊:“看,并蒂桂!”
阳光洒在江面,碎金万点。
清河与蕙兰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融进了这江这山这桂香里。
乌篷船轻轻划过,搅碎一江光影,很快又恢复如初。就像生活,总会愈合所有的伤。
江水依旧东流,桂花年年飘香,而生命,总会在苦难后找到新的出路。
清河望着妻儿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细水长流的陪伴;不是惊天动地的传奇,而是平凡岁月的相守。
就像这龙崖山上的迟桂花,年年盛开,年年飘香,静默地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