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回来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在清晨的第一道天光中醒来。

我揉了揉还不能完全睁开的眼睛,仍旧觉得困意十足。我两只手臂向后撑,手掌压着既厚实又柔软的土地,用力艰难地支起我的上半身。一些叶子贴在我身上,使我发痒,我把它们拨开,随后缓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沾了泥土的手。

我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正夹在两排翠绿的树丛之间,树一棵棵整齐划一地排布着,紧密而笔直,沿着望去,尽头的一抹白光,仿似一扇门。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仔细辨认起周围的树来。树的枝干一节一节的,个头比我要高出许多,大片的长叶子底部连着枝干,平衡地向各个方向的上端延伸,顶部则稍稍下弯,一些叶子跟枝干中间长着一个长条状的苞。

“是玉米!”我惊讶地说出我的发现。

我是在一片玉米地中醒来的。

我的腿仿佛最先拥有意识,它要朝着光亮走去,我的身体不能不从。随后,意识慢悠悠地从我的下半身爬了上来,直到我完全清醒过来之时,我已经站到了这两排树的边缘。

此时的光亮变得有些刺眼,我不由得眯起眼并且皱紧了眉头。我看见面前有一个小坡,小坡连接着玉米地和外边的小路,我两步跨过小坡,到了小路上。小路要比玉米地高出一些,我望见了玉米树的最顶端,那是一丛丛玉米穗,玉米穗在飞舞着,像站立在风中的女人的长发。

我感到我的灵魂也在飞舞着。

我该出发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个念头。

然而这里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不知道通向何处。

无论如何,我该出发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玉米地好像是凭空消失的,小路的两边只剩下空空的田地,除了水和泥巴,啥也没有,我寻思在我出发之前应该先摘下两棵玉米的,这样我就不用怕饿肚子了。

然而奇怪的是,我似乎忘记了饥饿的感觉,因为我确信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走得实在太远了,我觉得自己走了大概有十万八千米,但我仍未觉得饿,甚至连一丝疲惫都没有感觉到。我开始有点厌烦走在这条小路上了,或许我应该回去玉米地里躺着,那里的玉米准够我吃五百年,哦不,够我吃五千年。

可我为什么要吃五千年的玉米呢?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

这时,一间青砖小屋子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它先是一个残缺的模糊的小图形,随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太兴奋了,我应该是跑起来了,我准是跑起来了。

我来到这个屋子门前,这是一扇黑色的木门,正当我寻思着用什么理由去敲开这扇门,门却自己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鸭。

公鸡说,“咯咯咯,你来啦。”

母鸭说,“嘎嘎嘎,我们等你好久了。”

“等我?”我不解地挠了挠头。

他们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只是热情地把我请进屋。屋里空空的,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则摆满了玉米做的食物,有蒸玉米、煮玉米、炒玉米、炸玉米……

我突然讨厌起玉米来了。

我嘴巴一嘟,说,“我不想吃玉米。”

公鸡说,“咯咯咯,你要是不爱吃焖玉米,我们有焗玉米。”

我说,“不是的,我不想吃玉米。”

母鸭说,“嘎嘎嘎,你要是不爱吃煎玉米,我们有烤玉米。”

我说,“不是的,我说的是,我不想吃玉米。”

我感到有些生气,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他们怔怔地看着我,显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们突然变得悲伤,甚至失望,乃至绝望了起来。

公鸡伤心地说,“那好吧。”随后跳上了桌子,变成了一盘烧鸡。

母鸭也伤心地说,“那好吧。”随后跳上了桌子,变成了一盘烤鸭。

我有些沮丧,我说,“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吃玉米。”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应我了。

我盯着面前的烧鸡和烤鸭看了许久,随后拿了几根玉米放进口袋,装得满满的,便离开了。


我一路走一路吃着玉米,觉得这玉米实在是香甜可口,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何如此讨厌玉米。

然而玉米很快就被我吃完了,我又重新感到厌烦。

这时候我在想,我何必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呢,这条路既荒芜又无聊,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于是我跳进了田野之中,向着并非路的方向出发。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根树枝,似一把剑的形状,插在泥土里,我连忙过去把它拔出来,顺势挥舞了两下,觉得十分趁手,于是决定把它收作我的武器。

我对我的新武器很是满意,一边兴奋地向前走,一边用它劈开了两边干枯的杂草。

此刻,我很想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然后用我高超的剑法了结他。

一路上,我只顾着想厉害的招式,竟没发现,身旁早已出现了一棵树。

突然,一只小猪从树上跳了下来,我被惊了一跳。

“来者何人,报报报报上名来。”这只小猪十分防备地望着我,有些结巴地说道。

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注意到了我手上的树枝。

他说,“宝剑!莫非……你是一位大侠?”

我说,“这只是一根树枝啦。”

他说,“如此上等的宝剑,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说,“不是啦,这只是一根树枝,是我刚刚在田里捡的啦。”

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回答,他收起了防备的姿态,变得热情了起来,他说,“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一定是过来拯救我们的大侠,大侠请跟我来。”说着示意我跟上他。

我只好略有气势地拿着我的树枝,跟了上去。

没走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条路,这条路跟我之前走的那条不大一样,稍微宽大平整一些,前方则是一个小村落,我想他是要把我领到那儿去。

他果然把我带进了村子里。我们刚进入村子,就来了一伙人迎接我们,为首的一位老人,一眼就注意到了我的树枝,他说“噢!大侠,带着宝剑的大侠,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我望了望手中的树枝,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什么大侠,这也不是什么宝剑,这只是一根树枝。”

他们不理会我的解释,一个个凑过来要看我手中的“宝剑”,眼中尽是倾佩与崇拜之意。“这把剑真好看”“威力一定很强大”“用它能打败那只妖怪吗?”他们看着我的树枝议论纷纷。

我又看了看手中的树枝,确是一把剑的形状,色泽和纹路也十分特别,我突然在想,这或许就是一把宝剑,谁说它不是一把宝剑呢?

我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剑,又挥舞了两下,然后询问他们所说的妖怪的事情,准备要大显身手一番。

为首的那个老人说,“那边那座山上,住着一只可怕的妖怪,他经常出来为非作歹,它要是见到个男人,就会强迫那个人倒立着小便,见到个女人,就会强迫那个人爬到树上蹲着,不许下来,见到个不男不女的,就强迫那个人用屁股在地上转一百个圈。”说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我们都被它折磨得可惨啦,请您一定要替我们打败它。”

我听了差点没忍住笑出来,虽然觉得这妖怪也并非万恶不赦,但我还是信誓旦旦,答应他们铲除这只妖怪。

毕竟我是一位拥有宝剑的大侠。

随后他们为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吃饱喝足之后,就装备上我的宝剑,要去会一会那只妖怪。

我沿着山坡,向着妖怪所在的方向走去,跟在我身旁的,还有刚刚遇到的那只小猪,他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好像他才是那个降妖除魔的大侠。有几个好奇的村民也来了,不过他们只敢远远地跟着,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立刻躲起来瑟瑟发抖。

我们来到了妖怪所在的地方,这里有一间用木头搭建的屋子,屋子的前面是一个小湖泊,一只妖怪正坐在湖边钓鱼。他长得十分高大,看起来有些笨重,身体像是一颗由石块和野兽的皮肉揉在一起的丸子。

“妖怪,受死吧,我是来打倒你的。”我一步跳到妖怪旁边,亮出我的宝剑指着它大喊道。

它转过头来望着我,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像两个剥了壳的皮蛋,两颗发黄的獠牙直往上翘,嘴巴则像是拉开链子的皮包一样丑陋地动了起来,他问我,“你拿着一根树枝过来做什么?”

我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一番,生气道,“胡说,这是我的宝剑,这是即将用来打败你的宝剑。”

“这明明只是一根树枝。”它疑惑又笃定地说。

我被气得火冒三丈,拿起我的宝剑冲过去刺向它。

结果“咔嚓”一声,我的宝剑,哦不,我的树枝,断了。

我呆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断裂的树枝。

妖怪则看着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继续把头转回去专心钓鱼了,看起来是那样的忧伤。

刚刚还躲在石头后面好奇观望着的那群村民,看见我的树枝断了,就四散逃开了,只有小猪还停留在原地。

我伤心地在想:这不是宝剑,这不是宝剑,我是被他们欺骗了吗?

妖怪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边钓着鱼一边缓缓说到:“他们并没有欺骗你,这根树枝在他们眼里是剑,在你眼里是树枝,所以他们说这是剑并没有错,欺骗你的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

我怅惘若失地重复着它说的话,手中的另一截树枝也随之掉落到了地上。

一阵无情的狂风吹来,把湖水吹起了阵阵波纹,干枯的树叶短暂地飞舞起来,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后又落下,断裂的树枝在地上迷茫地滚动着。

突然,本在一旁注视着我们的小猪,露出一副坚定且必胜的神态,随后一个箭步朝我冲来,快速掏起我脚边的树枝,再一个华丽转身,用树枝狠狠地朝妖怪右边的身体劈去,然后翻滚到妖怪的左边,又狠狠地劈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后空翻,到了妖怪的后面,随后一跃而起,朝着妖怪的脑门刺去。

妖怪头也不回,只往后一挥手。

“啪”的一声,小猪就被打飞了出去,掉落在几米之外的草地上,猪蹄僵直地抽搐着,口吐白沫。

妖怪挠了挠自己的身体,一块小石头从身上滚落下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快速地沉了下去。

“这只傻猪。”它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看了看倒下的小猪,忿忿不平地说道:“他可不是什么傻猪,他是为了正义而来的,他是一只有魄力的猪!”

“他才不是为了正义而来的。我从未逼迫他倒立,也从不逼迫他上树,可以说,我从不逼迫任何一只猪。他也不在乎我是否为祸人间,不在乎你是不是真正的大侠,更不在乎你手上的是不是真正的宝剑。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否扬名立万。”

妖怪嘲讽地笑了笑,把鱼竿从左手换到了右手,然后用左手手掌撑住自己笨重的头,显得更加忧郁了些。“可他是一只猪啊。”

我有些惊讶,可依然瞪着它,不甘心地问道,“难道一只猪就不能扬名立万了吗?”

“难道一只妖怪就必须被铲除吗?”

“那是因为妖怪作了恶。”

“妖怪生来就该作恶,我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你可以选择不去作恶。”我义正言辞。

“你是说,像这只最终连猪都不是的猪一样?”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用沉默来抗议。

妖怪望了望我的样子,摆了摆手,说,“你走吧,你比他们要勇敢些,但你终究不是一位大侠。”

我久久盯着这片死气沉沉的湖水,心想:里面或许一条鱼也没有。

我不想再回村子里,于是拖着晕倒的小猪,从山的另一边离开了。


小猪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他问我以后打算去哪。我说我不知道,我说我不是大侠,不需要再降妖除魔了。他说无论我要去哪,他想要跟随我。他说他每一次跟妖怪打斗完之后晕倒,都是自己醒来自己下山的,从来没有人会把他一起带下山。我说我只是不忍心看他躺在那儿。他说不忍心就够了。我说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说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我问他是否真的想要扬名立万。他说是的。我问他为什么想要扬名立万。他说或许是感到有些失望。我没再问他为什么失望。或许我本来就知道他为什么而失望。

或许我本来就跟他一样失望。

后来我们一人一猪漫无目的地出发,我们失望地越过群山,淌过流水,常常一言不发地行走着,不在乎夜里的星空,也不在乎过路的春风。

有一天我们遇到了一群精灵,它们有着绿色的皮肤,强壮的体格,个子却比我跟小猪都要矮小一些,可是看着十分精明能干。它们全都低着头,忙着各自的事情,认真得甚至都没有发现我跟小猪的到来。

于是我跟小猪拦下一只正在搬石头的精灵,问他们是什么精灵。

搬石头的小精灵没有停下来,它一边忙活着一边告诉我们它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精灵,这里没人在乎这个。不过据说它们的祖先曾经欺骗了神明,于是神明惩罚了它们族群,对它们施下诅咒,使它们永远不能抬起头,连睡觉也只能趴着。

“不过我们倒不认为这有什么,就像有些鱼儿永远不能离开水,有些植物永远不能离开它扎根的地方。我们勤劳肯干,只要我们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一样可以获得幸福。”它自豪地说。

我说,“这多可惜啊!这样你们就看不到天空了呀!”

他说,“天空?天空是什么?噢,你大概是在说我们头顶上的东西,可是我们从没看过它,一样从来都跟我们没关系的东西,我们又何必为见不到它感到可惜呢?”

于是我告诉它天空如何湛蓝,如何辽阔,云朵如何洁白,如何形状各异,变化多端,夜晚的星星如何闪耀,月亮如何像个羞涩的小姑娘一样迷人。

然而他只是请我们让开,然后接着忙他的工作去了。

我们见说服不了它,只好沮丧地离开。

我们又走了很远。一路上,我跟小猪讨论着它们如何才能看到头顶上的天空。我说,“或许它们应该倒过来,如果它们能倒过来,眼睛就能正好看见它们脚底板上面的天空了。”

小猪却说,“可它们为何非得看见天空呢?如果它们能看见天空,它们就能因此而获得幸福吗?如果不能,那或许他们的确不需要看见天空。”

我边走边思考着小猪的话,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泥坑里,险些摔倒。

小猪在一旁看了,取笑我道,“看来大侠没了宝剑,连走路都遇到了困难。”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说,“或许神通广大的大侠缺的从来都不是一把宝剑,而是一根拐杖。”

随后我才发现眼前布满了泥坑,大小各异,泥坑的边上,还坐着一只小精灵,看得出来,它跟我们之前遇到的那群绿色的小精灵是同一个种族。

它独自坐在那,似一尊长满青苔的佛像。

我好奇地走过去,询问它为何没跟大伙儿在一起。

它说,它在等一场雨。

我跟小猪对视了一眼,随后不解地看向它。

它说,它从前也跟族群里的精灵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在乎它们遭受着什么样的诅咒,也不在乎头顶上存在着些什么,日子平淡却饶有滋味地持续着。可是有一天,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它像往常一样劳作,像往常一样埋着头在这片坑坑洼洼的土地里走着,然而,它面前的一片水洼,正好倒映着那时的天空。那一刻,它看见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模样,它看见如焰火般的晚霞放肆地灼烧着天上的一切,它看见巨大的金色棉花糖柔软地铺在那张赤红色的油画之中,它看见自由的飞鸟在一道道金光之下盘旋。那一刻,它看到了自己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色,也是从那一刻,它深深知晓了自己遭受着的诅咒是什么。它从此无法忘记那片晚霞,它从此无法不在乎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空。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它仍旧兢兢业业地工作,可它常常想起那片天空,这份想念令它痛苦不已,它把它的悲伤告诉族群里的精灵们,可没有精灵愿意听他说。它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辛勤工作,都不能如愿再见到那片天空,于是它离群索居,独自一人在这里等待着如那天那般的那场雨。

我被它的诉说所触动。我告诉它,这世界还有河流,还有湖泊,还有镜子,若是它想看见天空,有许多方法可以让它随时看见天空。

它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后来我也等来过很多场大雨,也见过许多个美得无与伦比的落日黄昏,可再未有过那天那般的天空,使我如此感动,使我如此悲伤。”

“可你依然在等待着?”小猪也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我不得不继续等待着。”

“即便这一切或许是徒劳的?”

“这一切从来都必定是徒劳的。”

那天,我们离开那只小精灵不久后,天空下了一场大雨,夜里无云,我们躺在小山坡上,遥望那圆滚滚黄灿灿的月亮。

月亮悬在暗蓝色的天空之中,像是一颗明亮的珍珠,落到了一口巨大无比的幽深的井里,显得格外的静谧和谐。

我对小猪说:“我以前从不觉得月亮美,月亮这样美。”

小猪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随后看了看我,又转头看向了天空,他问我,“我们永远地输了吗?”

我沉默良久,回答他说,“或许是吧,可我不在乎。”

他问我在乎什么。

我说我在乎我是否对自己诚实。

他说,“有时候,自我欺骗,是一种智慧。”

我说,“那么永远对自己诚实,是一种决心。”

他微微一笑,却没再说话,蝉鸣与蛙叫代替我们言语,我们在清凉的堡垒中沉入梦乡。


后来我们依旧漫无目的地出发,我们欢快地越过群山,淌过流水,在沙漠里歌唱,在雨中跳舞,日复一日,与星空共沉醉,与晚风共枕眠。

有一天,我们经过一条十分广阔的大江,江水挟着滚滚泥沙奔腾着,一去不复返。

正当我们欣赏着这片气势磅礴的滔滔江水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乐器的声响。声音整齐而富有节奏,听着十分欢快动人。

我们被这声音吸引,于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我们走近一看,队伍的最前面是几只老鼠,他们拿着旗子,带领着队伍前行,紧接着是一群吹唢呐的牛,敲锣的老虎和敲木鱼的兔子,中间则是由两条龙和两条蛇抬着一顶轿子,后面跟着一群吹笙的马,敲鼓的羊,拉二胡的猴子,时不时长鸣的鸡和默默跟在后面的狗。它们唱着欢快动人的歌谣,唱到情绪高昂之处,鸡就接着他们齐声的吆喝“喔,喔,喔喔喔”地叫。

看到那几只喔喔叫的鸡,我突然想起之前在青砖小屋子遇到的那只公鸡,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永远地变成了烧鸡。

我问小猪,“你说,死亡是一瞬的还是永恒的?”

他说,“如果你指的是动作,那就是一瞬的,如果你指的是状态,那就是永恒的。”

我说,“我问的不是动作或是状态,我问的是死亡。”

他说,“如果用积分来表示,那死亡之后的生命函数值都为零。”

我说,“我问的不是积分或是函数,我问的是死亡。”

他说,“死亡就是死亡,没有一瞬的或是永恒的。”

我只好转而关心起面前的队伍。我好奇地走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那顶轿子。轿子装点得十分精致而豪华,轿子的前面是一条红色花边帘子,其他三面则是黄绿蓝三种不同的颜色,每一面上还有不同图案的金色花纹。银色的棱边连接着四个面从下至上延伸,一直到轿子顶部的中间,汇聚成一颗光亮的珠子。我想,坐在轿子里的人一定非富即贵。于是我好奇地询问他们正在做什么,轿子里坐着的又是谁?

他们说,他们正要去送别轿子里的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我问他们这个普通人是谁?我能否掀开帘子看看?

他们说,到了那里就可以,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我问他们那里是哪里?

他们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我对此充满了好奇,于是询问能否跟着他们。

他们既没有同意,也并不表示反对,只是奏着乐继续往前走。

于是我和小猪跟着奏乐的节拍,愉快地走在了队伍的后方。

我们走了几乎三天三夜,他们的奏乐却从未停过,队伍也越来越长了,竟不知从何时混进来各种各样的动物,有大象、长颈鹿、青蛙、鳄鱼……

他们默默走着,一言不发,倒不像是来享受音乐的,而是仿佛在忍耐着些什么。

我询问他们是否知道里面的人是谁。

他们回答我他们并不知道。

我问他们为何加入到队伍里面。

他们说,有人走就得有人送,这是规定。

我问他们是否知道前面的在唱些什么。

他们说,无非就是,升官发财啦,好人得报啦,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儿孙满堂啦,那些。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直到听到第二百一十六遍,那时我们正走到了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那两条大河,一条清澈,一条混浊,碰撞相融,最后都朝着一个方向流去。我呆呆望着两条殊途同归的河流,突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无非就是,一个人一生里徒劳地做过的梦。

我们仍旧沿着河流的方向往前走着,河流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天色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暗了下来。河边的灯率先整齐统一地亮了起来,照着缓缓江水,一眼望去,像一条无尽的闪着光的丝带。河两岸的万家灯火也逐渐闪烁了起来,像一颗颗黑夜里的钻石。我闻到了一阵滋滋鱼香气,听到了人们打趣吵闹的声音,感到莫名的温馨,像是突然间回到了某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地方。

就在这时,原本沉默的狗开始“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我看到江水之上缓缓驶来一艘船,颜色与轿子十分相似。

他们停下脚步,奏乐也随之戛然而止。

我询问他们为什么停下。

他们说到了。

我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跑到轿子旁,想看看出来的会是谁。

然而我等了好一会儿,都并未有人出来。

于是我着急地问他们,“里面的人怎么还没出来。”

他们说,时辰未到。

我只好耐心等待。

船在缓缓靠近,我问他们,“我可以把帘子打开了吗?”

他们没有回答我。

船又近了一些,我问他们,“现在我可以打开了吗?”

他们依然没有回答我。

我又踱了几步,船靠在岸边停下,我问他们,“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他们说,“可以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帘子掀开,伸了伸脖子朝里面张望。

然而轿子里面却空空如也。

我十分疑惑,转身望向他们,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却发现,此时此刻,他们都直直地站立着,目光无一例外地齐刷刷地看向了我,神情肃穆而庄严。

我猛然一惊,无助地望向小猪。

小猪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它望着我,泪眼汪汪,好似在我不经意的这段时间里,独自地漫长地经历了许多,遭受了许多,它正要开口诉说,却发现,已然来不及。

一片枯叶落到了水里,被流水迅速地无情地卷走,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到来过一般。

他们对我说:“你该走了。”

我望着他们,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涌出来,仅仅是一瞬间,我便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想起来小时候有一天晚上,大家都戴上白帽子,一群穿着道士服的师傅在一旁敲锣唱经,声音大到仿佛能把人的全部都呑没。

我摸着被锣鼓声震得发疼的耳朵,看着一旁的纸公仔,觉得有些害怕,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多人站在这里?”

妈妈说:“人多一点,热闹一点,这样走的人才不会怕。”

我想起年轻的时候,跟梁振鸣爬上最高的那座石头山,我们站在山顶,看着远方的飞鸟,仿佛刚征服了大地,还有无尽的远空在等着我们。

那时候,就在风声的轰鸣中,他告诉我,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他想要扬名立万。

我想起有一天下午,摘完玉米之后,我躺在地上睡了很久。那天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最后,是一只猪在跟我告别。

那时我迷迷糊糊的,感到玉米树在拥抱我的身体,感到清风在亲吻我的额头,感到自己深沉地毋庸置疑地依恋着这片土地,不愿醒来。

直到老婆走到小路上来大喊,“陈金石,你在哪?别光顾着做梦啦,快醒醒。”

我听到她的叫声,揉了揉眼睛,笑着站起来,冲她开玩笑地喊道:“醒来做什么,醒来接着上路吗?”

她佯装生气,我远远看着她,得意洋洋地咯咯直笑。

看着看着,她的样子开始慢慢地变老。

看着看着,我又看到她在田地里摘玉米的那天,我从身后猛地抱住她,她惊讶地转过身来,汗滴从她粘着发丝的脸庞落下,就在我们四目交汇的那一刻,我从她眼睛里看到的永恒。

看着看着,看到她忙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最后孤零零地站在过来送行的人群之中,终于是站得满脸皱纹。

没有悲伤,没有不舍,她只是轻轻地说道:“金石呀,你慢些走。”

那个语气好像我不会走出很远,那个语气好像明天一早我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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