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中，我蛰居了十余载，却始终难以融入这冰冷的现代生活。在同一个小区里，人们分散在一、三、五、七、九栋……这些大楼里。平日里，家家户户的门，无论白天黑夜，总是紧紧闭合，家里有人跟无人一个样，仿佛将外界隔绝开来。即便是同一单元的住户，彼此也形同陌路。邻居之间仿若遵循着“老死不相往来”的法则和生活方式，若非有事，极少有人会敲响对方的门，更别提亲切地互相串门、畅快地聊天了。

倘若你想去谁家拜访，必须提前打好招呼、约好时间。走到小区门口，保安一连串的询问让人应接不暇，有时还得郑重其事地登记姓名。好不容易迈进小区大门，满心欢喜，可到了大楼的单元门前，又被重重阻碍拦住。那门洞如坚固的堡垒般紧闭，又是刷脸识别，又是输入门牌号，繁琐的程序就像地下党接头时对暗号。折腾许久，要是你还没录入电脑系统，就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蹭别人进去。终于来到东家门口，人家还得眯起一只眼睛，透过猫眼仔细打量，审视你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来路。进了屋，又是换鞋，又是脱帽，还要戴上口罩，经过一番客套的寒暄，才能与主人相对而坐。

这不由得让我忆起六、七、八十年代，乡下人串门的情景，那可是令城里人无比艳羡的一道独特风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岁月里，农村家家户户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邻里间串门子便成了人们最快乐的消遣方式。串门，早已融入农村人的日常生活，虽算不上正式的民俗，却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俗，是大家不可或缺的生活习惯和兴趣爱好。你来我往，闲来无事便信步而行，久而久之，形成了淳朴而温暖的乡俗民风。

乡村人家大多聚居在一起，一湾湾、一窝窝，门对门，户对户，一出门便能撞见熟悉的面孔。清晨，朝霞初露，勤劳的农村人扛着铁锹、锄头，挑着粪筐，或是赶着耕牛、扛着铁犁，精神抖擞地走向田间地头，开启一天的劳作。傍晚，伴着落日余晖，他们满载着疲惫与满足归来，日子虽平淡，却充实而惬意。平日里，庄稼人各忙各的活儿，农忙一过，闲暇时光便多了起来。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想着出去走走，串串门、唠唠嗑，放松放松疲惫的身心。

那时候，农家人串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仿佛是每日生活的必需品。只要家里有人，大门必定敞开着，去谁家都无需提前告知，推门即可进入。无论谁来了，主人都会满脸笑意、热情相迎。要是主人手头正忙着，客人也不会干站着，而是自然而然地搭把手，一边干活，一边拉着家长里短；要是主人不忙，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专心陪你聊天。无论何种情形，大家都相处得十分融洽，从不见怪。要是哪家整日无人登门，便会被人猜测，要么是人缘不好，要么是性格古怪，总透着股冷冷清清的气息。

人们串门，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则呼朋唤友结伴而行。在主人家的屋子或院子里，大家或坐或站，喝茶聊天，说着各种话题，无所不谈。从东说到西，从南说到北，张三聊聊自家琐事，李四议论议论邻里长短，王五讲讲电影中的故事；从家里家外的小事，到邻里间的是非，再到农事农活、外界风云，不一而足。说到伤心处，有人默默落泪；侃到开心时，有人捧腹大笑；意见不合时，也有人争得面红耳赤、高声争辩……这热闹的场景，宛如一幅鲜活生动的乡村画卷，俨然成了村里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那时候，农村人家即便没人在家，大门一般也不会上锁，顶多虚挂一把锁，只有出远门好几天，才会认真锁上。这并非谁特意定下的规矩，而是长期形成的默契。农家人去田间劳作、菜园摘菜，或是到堰塘挑水、洗菜、洗衣，大门总是半掩着，仿佛主人张开双臂，随时欢迎来客。农家人相互借个农具或其他物品，只要邻居家没上锁，便可自行取用。虽说大门敞开、不上锁，可村里极少发生丢东西的事儿。因为闲在家的邻居们就像村里的“守护者”，一旦有陌生人进村，大家都会格外留意，热心地照看着邻里，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男人们偏爱晚上串门。吃过晚饭，他们慢悠悠地在屋前禾场或路上踱步，大多穿着粗蓝或黑布的裤褂，嘴里叼着香烟，手背在身后，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心里琢磨着该去哪家坐坐。其实，每个男人都有自己常去的“据点”。农家的屋舍、庭院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你只管大大方方地进去。热情的主人会赶忙递烟、沏茶，邀请你坐下，不一会儿，自家炒的碗豆、黄豆、花生等零食也会端上桌。有时，主人心领神会，还会下厨炒几个好菜，再叫来几位好友，大家围坐在一起，小酌几杯。聊天时，有喜事、好事就拿出来分享，有难事、愁事也不藏着掖着，心里有困惑就尽情倾诉。男人们就是这样，藏不住心事，彼此间知冷知热，冷暖相知，与友共言，有话直说，一吐为快。夜深人静时，大家尽情吃喝、畅快聊天，好不快活。

女人们则喜欢白天串门。她们大多腋窝夹着纳了一半的鞋垫，左胳膊挽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正在织的毛线衣线团，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走着、看着、说着、笑着。有主人热情招呼：“到我家坐坐！”女人们便三三两两、攒三聚五，说说笑笑地进了门。在院子里或屋子里，她们随意找个地方，板凳一坐，靠墙一站，姿态各异。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唱大戏”，她们一打开话匣子，便七嘴八舌地聊开了。东家长、西家短，谁家闺女偷懒不刷碗，谁家媳妇身体不适要流产；谁家的猪肥、谁家的羊壮，甚至谁家母猪会上墙；还有谁是孙子、谁是爷，谁又和谁闹了矛盾……这些家长里短、琐碎闲话，一聊就是大半天。你要是让坐，她说这就走，她嘴上说着“这就走”，可屁股却像粘在了板凳上，迟迟不愿起身。有时客人真要走了，主人一路送到大门口，又拉着聊个不停。男人在家等不到女人回来，要么打发孩子去叫，要么亲自来找，这时，女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尽情享受着串门拉家常的悠闲时光。

要说串门最惬意的时候，还得是下雨天。每逢下雨，无法下地干活，左邻右舍便会不约而同地聚在某一家。大家一边望着屋檐下如丝如缕的雨线，一边说着前朝后代的故事，议论着十里八村的新闻，无拘无束，自在又悠闲。不知不觉间，午饭时间到了，主人端出好酒，炒上几个好菜。都是乡里乡亲，也不讲究那些客套礼数，大家围坐在一起，开怀畅饮，就像热热闹闹地吃“春酒”一般。

农家人喝酒，那叫一个豪爽！酒桌上，酒言酒语，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便开始猜拳行令，从上午一直喝到夜幕降临。猜拳可是个技术活，不仅要调动脑、手、眼、口的全部力量，更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较量，考验着人的感知、反应和应变能力。有人越喊越起劲，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把屋顶掀翻；有人眼神犀利、动作敏捷，花样百出，都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好让输家多喝几杯。不擅长猜拳的，就玩“老虎棒子鸡”也称“虎棒鸡虫令”这样的酒令游戏。两人相对，用筷子相击，确保动作一致，同时喊出棒子、老虎、鸡、虫子中的一个，喊出的名称，可能同一样，也许不一样，规则按照“一物克一物”的规定定胜负，即：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吃棒子，棒子打老虎，输者喝酒。若同时喊出：棒子与鸡，虎与虫，便不分胜负，即：胜负为零。人们的性格特点在猜拳行令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有人赢了便洋洋得意、喜形于色；有人内心欢喜，表面却平静如水；有人输了垂头丧气；有人越输越不服气，一门心思要扳回来；也有人急得跳脚，大声嚷嚷……小小的酒桌，就像一个微缩的社会舞台，折射出人生百态。

在农家，邻居们端碗串门也是常有的事儿。要是哪家果树果子熟了，或是包了饺子、蒸了馒头，炒了几个好菜，桌上有一、二碗荤菜，“一家炖肉四邻香，五里之遥闻其味。”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大家纷纷端着碗，去那家分享美食，平添佳肴，桌上的菜肴也因此愈发丰盛，这早已成了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事情。左邻右舍，男女老少，端着碗聚在别人家门前，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有的人一顿饭能串好几家，从湾北走到湾南，吃上一个多钟头也是稀松平常。大家互相打探，哪家有啥好吃的，看到张家桌上有芹菜炒香干，李家桌上有蒜苗炒瘦肉，刘家炖了鸡，陈家蒸了鱼……忍不住夹上两筷子尝尝，就像在自家吃饭一样随意，还会认真点评一番，仿佛品尝的不是家常便饭，而是世间美味。

端碗串门，有时候连自家的饭桌凳子都省了。大家吃饭的姿势也是千奇百怪，有托着碗的，有捧着碗的，还有不用筷子直接捧着碗喝粥、喝汤的；有人半蹲着吃，有人坐在树桩上、石头上。小孩子们有样学样，有时端不稳碗，洒得满地都是。可即便只是吃个萝卜干，大家也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满足感，那小小的碗里，盛满的是农家人浓浓的深情厚意。

在乡村，串门可不是大人们的专属，孩子们对串门更是情有独钟。他们有的是时间，走东家串西家，串门就像家常便饭，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孩子们有时跟着大人串门，听大人们聊天，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那些家长里短、奇闻轶事，就像一堂生动的启蒙课。社会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在不经意间启迪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温馨与快乐。有时，孩子们也会自己跑去串门。踩着泥泞的小路，绕过竹篱笆，去找同学、玩伴玩耍，一起玩游戏、打扑克，或是凑在一起写家庭作业。一进邻居家门，大爷会递上一把新鲜瓜子，奶奶端出刚出锅的热乎乎的红馒头，阿姨拿出刚从树上摘下的水灵灵的桃子……那份热情与关爱，如同一股暖流，温暖着孩子们幼小的心灵。孩子们串门，不仅增进了邻里之间的感情，还在交流玩耍中不断学习、快乐成长。

邻里之间的串门，是情感的桥梁，把亲情、友情、乡情连接在一起，这个枢纽是情感延伸的最好站点。它不仅联络了彼此的情谊，还能巧妙地化解矛盾。要是邻里间有了磕磕绊绊，串门往往比任何调解方式都管用。一方进门，一句真诚的“对不起”，再递上一支烟，对方一看这诚恳的态度，还有什么气不能消呢？两人相视一笑，互相自我批评，握手言和，所有的不愉快瞬间烟消云散，重归于好。

串门，还是信息的传递者，增强了乡村的凝聚力。那时候，只要谁家有红白喜事，或是修房盖屋，邻居们都会自觉、主动地前去帮忙，挥洒汗水，不图回报，压根儿没有一个人提工钱之说和之事。要是邻居谁家人生病了，邻居们都会送来鸡蛋、红糖上门问候，并安慰患者：“病痛就像一阵坏天气，总会过去”。这就是“邻里相亲、邻里同心、邻里互尊、邻里守望”的真实写照。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好，赛金宝”。在乡村，同一屋檐下，同享一片天，串门这根无形的纽带，紧紧联络着农家人的情感。这看似简单的社交活动，平淡中蕴含着无尽的温暖，营造出淳朴而温馨的乡土情结。农家人的串门，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更飘着乡村特有的烟火气，那是岁月里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