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絮一早就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待客之道上能这么细心。
张蒙把车钥匙放在桌上就钻进了书房,关上门。
他在逃避郎堂。
事实上,张蒙的单位里也有不少外国人,他们在工作上热情,生活中幽默,除了血液里的部分基因不同,他和他们没有分别,而且能相处的非常融洽。
可郎堂身上的气味让张蒙突然产生某种恐惧。
李絮看了看张蒙,眼神既困惑又鄙夷。
郎堂的头始终低着,不卑不亢,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这家男主人的异样。
最后还是李絮开口打破了僵局,张蒙就躲在门后听他们的对话。
“你叫郎堂对吧?”
“对。”
“听我亲戚说,你是美国来的?口语应该过关吧。”
“是。”
“你在这附近有住的地方吗?”
“有。”
“那你准备一节课多少钱?”
“阿姨看着给就行。
“我也不会少给你的,这样吧,要是张府他觉得不错,那课时费我们也不会缺斤少两。”
郎堂点点头,眼睛依然盯着张蒙家的实木地板,就像是那里正趴着一只老鼠。
张府突然懊恼的喊了起来:“又输了!”
李絮回头看了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
张蒙透过门缝朝外看,看情形应该是张府在刚才一局游戏里输了。
忽然,张蒙看见郎堂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古怪,只是嘴角上扬了一下,稍纵即逝。
张蒙的心里一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笑容似曾相识。
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可是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认识的外国人总共十来个,一只手就能算完,如果有过一面之缘,不可能什么都记不起来,这只能说明郎堂和他之前根本不认识。
李絮开始对张府说教,郎堂站在她的背后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就像个局外人。
以前,张蒙一定会护住孩子,他觉得男孩子如果不调皮捣蛋那就太悲哀了,活脱脱一只被拔了毛的鸟,可今天他无动于衷。
他的心里甚至萌生出一种残忍的想法:假如郎堂被这种传统的棍棒教育吓走就好了。
张府像一只小老鼠,他用手堵住耳朵一溜小跑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把李絮堵在了门外。
李絮恨恨的跺了跺脚,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尴尬。
她对郎堂说:“唉,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从外国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吧……”
“我会让他闹不起来的。”
这句话扎了张蒙一下。
李絮也愣了一会儿,随即又笑着说:“你这汉语说的怪模怪样的。”
“你放心。”郎堂轻轻的说。
郎堂教了张府八天。这八天里,两个人上课时就呆在书房里,下课后郎堂就收拾好书包离开了,没有什么异常的。
可张蒙很敏锐的察觉到一件事,有点怪。
两个人上课的时候,他和李絮都担心这个黑人会不会只拿钱不办事,和张府就在房间里打游戏。于是,他们时不时的就贴在门板上听里面的声音,里面除了英语交流的声音就只有笔尖的沙沙声。
李絮放下了心,而张蒙听出了一些端倪。
这个黑人的发音很怪,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张蒙留了个心眼,有一次他把录音笔偷偷塞进了儿子的书包里,把郎堂和儿子的对话录了下来,带给单位里懂英语的同事听,结果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倒是儿子说话口齿清晰,有条有理的。
那么张府是怎么听懂的呢?
这是张蒙捕捉到郎堂的第一个异常。
一天夜里,张蒙和李絮缠绵在一起,就像初恋一样热情的迎合对方的身体。
自从郎堂进入了他们家,张蒙和李絮的感情第一次有了生气。之前,夫妻两人把太多精力都放在了儿子的学习上,而郎堂辅导儿子之后,张府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拖泥带水的做事风格一去不复返,这也给张蒙李絮的婚姻一次升温的机会。
张府的转变让张蒙多少有些吃惊,他记得儿子原来从不听他们说话。
喘息声后是长久的静默。
静默后是思考。
张蒙嗫嚅道:“我有件事和你说。”
李絮不说话。
“我还是觉得郎堂有问题。”
李絮不说话。
“我问过我同事了,他说的英语根本不标准,我现在都怀疑他是不是美国来的了。”
李絮还是不说话。
张蒙几乎是用一种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儿子现在成绩也不错,要不考虑让你表姐找个更合适的?”
李絮猛地坐了起来,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张蒙,定定的说:“我觉得郎堂很不错。”
“可是……”
“我不想听什么可是但是的,儿子成绩上去了就行,就说明郎堂挺靠谱,你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
这次轮到张蒙不说话了,他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是的,这次李絮说的一点都没错。
她接着说:“我看你啊就是担心学费,我告诉你,儿子的学费再贵我也愿意出,只要有成果。”
这几句话说的斩钉截铁,张蒙更是哑口无言。
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安静的就像一具尸体。
其实连张蒙自己都觉得别扭,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情就猜忌别人,这毫无道理。
归根结底,他恐惧的还是那天在客厅里,郎堂对张府那古怪的一笑。
他在苦笑?在嘲笑?在傻笑?在微笑?在大笑?
如果是这些,张蒙也就释怀了,可偏偏那种笑来的毫无征兆,与其说是笑,似乎更像是脸部肌肉的抽动。
难道是黑人的面部肌肉比黄种人更发达?
张蒙立刻打消了这种胡思乱想,太荒唐了。
月色下,李絮静悄悄的坐在床头,五官隐藏在阴影里。
张蒙想服个软,他讨好的说:“对不起,老婆,是我想多了,别生气了。”
李絮忽然摆摆手,说:“被你刚才一说,我好像也想起一件怪事。”
张蒙的心一缩。
“你有没有发觉,这个郎堂有一只手长了六根手指?”
“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我刚才也是被你气着了,现在想想他有些地方还是挺奇怪的。”
李絮干脆扭过身子面对着张蒙。
微弱的月光下,张蒙发现李絮的表情有些僵硬。
李絮说:“他真的是六指。”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中午我留他吃午饭,他拿筷子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的。”
张蒙沉默了。
说完这些,李絮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门背后,也不再说什么,躺下睡觉了。
这天夜里,夜色粘稠如胶,似乎包裹着某些秘密。
一天,郎堂照常给张府上课,等到下课要走的时候,张蒙叫住了他。
郎堂看向他,神色如常。
张蒙说:“我听你阿姨说,她之前留你吃饭了?”
“对。”
“以后你也不用回家吃了,就当叔叔请你在家吃,好吗?”
郎堂快速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饭菜很可口,今天中午李絮做了一道红烧肉,一道清蒸黄花鱼,一盆冬瓜排骨汤,还有一道炒蚕蛹,差不多三菜一汤。
张府闻到香味就从书房里出来了。
他不跑也不闹,一反常态的安静。
张蒙和李絮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分别给张府和郎堂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