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暗夜的笛声
1984年的初夏,家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没吃米饭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贮备粮食已经吃完,稻子还不到收割季节。我每天放学回来都是吃面粉疙瘩,喝两碗肚子胀的像皮球,上不到两节课,瘪下去的肚子大声抗议,回来就是啃两个红薯。
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能越过这片田野,去往一个外面的世界。
母亲从地里回来,在井边蹲着洗衣服,站起来摇摇晃晃,脸色蜡黄,她自己蹒跚的压一碗井水,放两粒糖精喝下去。两个哥哥都住校,周六还得回来带点粮食去食堂。父亲母亲每天都在发愁,以前大声争吵,现在好像连吵架的声音也小下去了……蓄着力气侍弄庄稼。
夕阳坠下对面的山岗,夜幕降下来了。没了米的好处就是省了做饭,各人喝两碗南瓜羹做些不要力气的事。如果没有恼人的饥饿感缠着我,这便是我一天最喜欢的时候。作业已经做完,躺在竹床上,漫天繁星闪闪烁烁,月亮从山岗上冉冉升起……
夜晚,父亲揣着他的短笛,靠在稻场外边的草垛上。 四周空寂,群山环绕,蛙声此起彼伏,谁家的母亲在大声呼唤自己的孩子……笛声悠悠而来。父亲最熟练的那首就是《洪湖水,浪打浪》……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清早呀上船去呀么去撒网,晚上回来哎……哎鱼满舱……这首带着丰收喜悦的曲子用笛子吹出来,有着特别期盼和忧伤的气息。满舱的鱼儿,无不承载着渔民的辛苦和汗水,就像那夜幕底下,微风拂过的稻浪,孕育了农民的整个希望……我幻想着天亮以后,喷香的米饭躺在锅里,父母亲眉头舒展……不多时忘记了饥饿沉沉睡去……
父母亲常常吵架。但是唯独在夏天的晚上,一切都归于宁静。母亲在井边洗白天被汗水浸染的衣服,我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有时候,我们搬了竹床在稻场上乘凉。父亲靠在高高的草剁上,他清瘦,挺拔,用毛巾久久擦拭他的竹笛。沉沉暮色降临,一天的劳累收拾妥当以后,笛声就会在如水的夜里飘荡,丝丝缕缕时而哀 怨,时而欢快。有时候像清泉潺潺而下,有时候如冬雪飘飘洒洒,更多的时候笛声像雾一样缠绵不绝……萤火虫在笛声里跌跌撞撞,碎言碎语的蚊子也不再出声,麦草和豆苗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我在凉床上趴着,看着月夜里父亲的剪影,心里飘起来很多干净的喜悦。
秋去冬来,父亲常常沉默。沉默的越厉害,母亲的吵闹声也越多。生活的重压已经让他们隐藏起自己最美好的一部分。
……
我小的时候认为他们争吵的原因是贫穷。后来我意识到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原因。贫困只是一个导火索。父亲是个书生式的农民,受过一些教育,却没有资格成为儒生。下放到乡下,受过的歧视不计其数:他连做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无法得到最起码的尊重。这是他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他大约认为母亲很粗俗。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母亲也确实粗糙,许多的大爱,许多的灵气都被世俗的外表掩盖,她的热情和积极永远缺乏一个妩媚的载体。她喜欢简单、干脆、直接,而这些直接对抗了父亲骨子里的追求。他是个吹草笛让夜鸟倍感温馨的男人,却不懂,也不肯给妻子一点点温存。当然,他也许以他的方式给予过,但那是幼小的我们无法用眼睛看到的。他在妻子面前更多的是沉默,这种沉默里或许有理性、尊重和忍让的德性,却少了太多拉住女人一根手指头的爱。
人世的斜雨恶风,伤着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泪眼模糊,看不清蓬头垢面的亲人。
更多的时候,他摸出怀中的竹笛放在唇边。他吹小呀么小二郎,吹甜蜜的爱情,吹东方红太阳升,吹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吹绿岛小夜曲……笛声代替了父亲的语言,在那些时候,我们不说话,连最愤怒的母亲也平息下来,享受这些华丽浪漫的月夜。父亲吹奏的笛声是我在童年里最奢侈的记忆。
很多年里我都喜欢夜晚。笛声赋予了夜晚很奇妙的感觉。黑夜代表安宁,温馨,空旷,博大,包容。而白天,烦躁,苦闷,劳累,疲倦,争吵。我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我喜欢这空灵的黑暗,又惧怕这黑暗是短暂的。笛声穿透黑夜带来与世隔绝的宁静,而这种宁静在我看来才是通往一个正常家庭静谧的通道。
如今多年过去,生活改善得早已超过了我们自己对它的预想。但我脑海里面总是想起那些年有月的夜晚,笛声在风里拂过稻浪。不觉得苦,只觉得安静和甜蜜。我也珍藏着这些甜蜜,就像三毛所说:我唯一锲而不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去努力的,只不过是保守我个人的心怀意念。在我有生之年,做一个真诚的人,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
我也祈祷那些走过沼泽和苦难的人,如我一样在暗夜里也能听到笛声,就像前行的路上,有人为他举起过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