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女人从小接受的便是“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的婚姻观熏陶，她信奉“在家从父、嫁人从夫”的教条，如同相信靠自己的双手，可以衣食无忧一样坚定。
4点50，女人准时起床。刷牙洗脸，一头扎进厨房，拿出铝锅添水煮粥。男人昨晚上说想吃鸡蛋煎饼，女人麻溜地打了几个鸡蛋，搅上面糊，放入切碎的葱花，放上一点作料，快速搅拌，之后下锅，黄澄澄、薄溜溜的鸡蛋煎饼就出锅了。饼煎好、粥煮好、菜炒好，女人拿出饭盒分别装了一点，便急匆匆地出门。她要赶去市场开店门，这样的习惯已经坚持近二十年了，而她，也从三十岁的少妇，变成了五十多的老奶奶。走到门口，女人又折了回来，从袋子里掏出几张纸，放到橱柜旁边。纸上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她的名字自己已签好。
很多人都说女人显老，男人显年轻，还有人去店里买东西的时候碰到男人，会问：你妈今天没来呀？男人为此颇为得意，毕竟这是变相地在夸他年轻。但熟悉他们的人对此都颇有微词。
女人嫁给男人，用当时的话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女人的爷爷是地主，颇有一点家产。后来，地主被打倒了。但女人的爹用家里的积蓄盖起了砖瓦厂，当起了厂长。女人作为长女，自然在这个砖瓦厂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也许女人在这个家太重要了，一直到弟弟妹妹都结婚了，女人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姥姥姥爷也并不着急，他们的这个大闺女，回家做得一手好饭，到厂里算得一手好账，粗辫子、大眼睛，横看竖看，都是不愁嫁的主。
女人27岁那年，有人来提亲了，提亲的人是她爹的忘年交，她爹这人没别的，重义气，一听对方要给自己的堂弟提亲，几乎没多想就同意了。重义气的爹忘了他原本是要给自己闺女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而听话的女人觉得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自不会多言。
至于旁人说的，男人家穷，女人更是没当回事，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只晓得“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在她看来嫁谁都是嫁，而她嫁给谁都有信心把日子过好。
对男人而言，能娶到女人，当真是高攀了。男人家弟兄三人，老大是教师，老二是个二愣子，娶个老婆也是半吊子，动不动就骂人、打人，远近闻名的泼妇。大哥、二哥相继结婚，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到男人结婚的时候，只剩下一间漏风漏雨的房子和五百块的外债。
男人女人的洞房花烛夜，是在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中度过的。当天晚上下了大雨，男人家那间破烂的土房房顶像开了闸，雨水一个劲地往屋里灌。男人有点脸上挂不住，女人二话不说，脱掉大红棉袄，撸起裤腿，开始往屋外刮水。
02
婚姻需要奉献、牺牲，但前提是双向的。
结婚第一个月，女人就怀孕了，怀孕三个月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便收拾好家里的家当去镇上做生意了，说家当，不过是一个磨油的小石磨，一小袋芝麻。他们在镇上物色了一块空地，然后自己动手砌了两间房，便开始干起卖香油的营生。有生意头脑的男人看中了镇上没有卖面条的，就鼓动女人回娘家，把村里一台吃大锅饭时候的压面条机给弄了回来。彼时，女人的爹是村支书，这点私权还是可以动用的。
有了压面条机，男人女人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女人特别能吃苦耐劳，拌面、压面条、炒芝麻、磨油，没有她不能干的，男人也并非懒惰之人，但他更喜欢指挥，当然，也更会偷懒，而且他偷懒的理由总是那么正当。时不时地喉咙疼了，腰疼了，手疼了，女人也会头痛脑热、腰酸背痛，但她更会心疼人，只要能把日子过好，自己多干点又有什么呢。久而久之，这个家的角色就悄然发生了变化，表面上看，男人是那个有脑子、又肯出力的当家人，实际上，家里的活基本都是女人在干。
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争吵打架，是因为钱。那天，是一个雨天，女人守着摊，带着娃，男人像往常下雨天一样出去来牌。男人没有赌瘾，但他享受赚别人钱的乐趣，男人的脑子是足够聪明的，所以几乎每次打牌他都能赢点小钱，赢了钱便让隔壁卖肉的往家里送点肉，女人拿到肉，便开始洗菜、拌馅、擀面，包饺子。通常这个时候，男人从外面回来都是极其得意的，那一脸的“看你老公有多能耐”的表情，也时常会把女人逗得一乐。
然而那天，男人直到吃午饭时才回来，男人进门的时候，女人正在给儿子喂面条。男人说：今天手气不好，输钱了，女人奥了一声。男人不乐意了，他指着女人开骂，说女人见他赢钱就笑眯眯，这一输钱，女人就给脸子看。女人当时也年轻气盛，当时就怼了回去。男人不由分说给了女人一巴掌，女人拿起手中的脸盆砸向男人，儿子在一旁也急了，挥舞着小拳头打向男人。
女人觉得有些委屈，女人并不觉得男人输钱有什么，既然是来牌，有输有赢很正常，她压根没当回事，她不知道男人的邪火从哪来，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了。但她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当孩子面跟男人打架了，对孩子影响不好。从此，不管男人怎么闹腾，女人总是悄没声息地忍下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女人才会偷偷地抹眼泪。
儿子七岁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做了生平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南下做生意。他们带着儿子从寒冷的北风来到了几乎没有冬天的南方。女人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一呆就是近二十年。
第一年，生意并不好做，一九九几年，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房租像山一样压在男人和女人身上，男人先沉不住气了，整天唉声天气，愁云满布，女人一边安慰着男人，一边更加卖力的磨油，女人只上到初中就辍学了，但她一直坚信，天道酬勤，有一双能干活的手，就不愁没饭吃。生意在临近年末的时候有了转机，他们遇到了一个在国有粮油厂当厂长的老乡，老乡一开口便要了几百斤的油。这一下，房租有了，贷款也有了着落，男人和女人终于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
03
婚姻不会因为一方的无休止妥协而变得美好，相反，会加剧不幸。
生意一年比一年好，男人的傲气一天比一天足了，女人愈发的隐忍了，农村出来的，能在这个千里之外的大城市站稳脚跟，女人很知足，加上懂事可爱的儿子，女人对男人也就愈发宽容。
四十岁的时候，他们买了第一套房子，存款也上了百万，男人对女人说，他想要再要个儿子，女人去医院检查，输卵管堵塞，需要通水。女人一边忍着痛接受治疗，一边在治疗结束后赶回店里忙活，照顾已经上初中的儿子。老天也许垂怜女人，女人治疗了一个月之后就怀孕了，怀孕期间，因为干重活加上年龄大的缘故，女人不得不住院保胎。隔壁店的老乡看不下去，说了男人几句，大意是你一个大男人，老婆怀孕那么辛苦，你就不能多干点。几句话惹恼了男人。男人在外面从来都是一副隐忍的样子，但是面对女人，他却没有好脾气，他骂女人在背后嚼舌根子，卖他的赖。这么多年，女人已经习惯了男人突然的发疯，所以她懒得反驳，她只想平安生下孩子。
有了两个儿子的男人，腰杆更直了，去哪都一副牛哄哄的样子，对待女人时，牛气就更足了。时不时把朋友招来家里吃饭，每当这种时候，在店里忙活了一天的女人，就要早早关门，买好菜，再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做饭。
朋友们都看不下去女人一个人忙碌的样子，每每去吃饭都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女人却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朋友们都羡慕男人有一个贤惠的好老婆，每次吃着女人做的饭菜，都是一顿猛夸。男人表面上洋洋得意，对着女人却是另一番光景。男人嫌女人身材不好，他忘了女人嫁给她时也是柳腰身，嫌女人长斑，他忘了初来这个一年如夏的城市，女人是如何顶着太阳送货干活，晒出了一脸黄斑，嫌女人不像个女人，却忘了从不曾给女人买过一身好衣服，女人常年穿着那几件穿了十好几年的衣服，只要没烂，女人都没添置过衣服，而他自己却穿着七匹狼、耐克，带着上万的腕表。
女人从不曾计较这些东西，她只想着男人高兴就行，她自己多牺牲点无所谓。男人却愈发挑剔，只要有个头痛脑热，都要把女人折磨得够呛。腰疼了，女人给揉，手疼了，女人给按摩，每一回，一个多小时的按摩后，女人都直不起腰，男人却说女人在做样子给他看，就是不想伺候他。
女人心里有气，却不说，只有偶尔被男人逼得忍无可忍时，才反击一两句。也有好多次，女人骑着自行车跟在公交车后面，会突然闪过一下子撞死在公交车上的念头，但想想自己两个懂事的儿子，女人忍了下来。
04
原本以为不离婚是对孩子最好的保护，到最后才发现，不幸的婚姻会带给孩子更大的伤害。
女人没想到，她的忍耐和退让并没有让已经年过半百的男人做出任何改变，他变本加厉，将自己的霸道、自私，将女人所承受的种种不幸又强加到儿子身上。男人认为儿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他看儿子跟儿媳卿卿我我，对他却始终有一种距离感，就来气，背地里说儿媳坏话，挑拨儿子儿媳关系。却不曾想，儿子并不买账，当面维护自己的媳妇。男人为此大动干戈，借着一点小事就能把儿子骂个狗血淋头。女人当时想，男人并非天天如此，忍忍就过去了，并没有过多安抚儿子。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会拿着刀捅向自己。
那天，男人又发疯，逮着儿子非逼他说出自己这个当爹的哪里对不起他，让他如此看不起自己。男人的难听话劈头盖脸，女人几次想打断，咬咬牙忍了下来，劝儿子跟男人道歉。她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儿子攥紧拳头不说话，男人却步步发难，儿子又是捶墙、又是掐自己脖子，愣生生把脖子掐出了几道血印，女人第一次见儿子如此失态，吓得哇哇大哭，她拼了命地拦着儿子，抓紧儿子的手。男人仍然不肯罢休，儿子却突然发疯般冲出去，她跟着跑出去，发现儿子手里赫然多了一把刀。
儿子拿刀对着自己的肚子，对男人说：你是我爸，但是我真的从心眼里瞧不起你，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因为你自私，自以为是。这么多年，你怎么对我妈的，我妈不说，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你是老子，你说话我不能反驳，那我今天就把命还给你，咱俩两清。
儿子说完就挥刀扎向自己，女人拼了命的阻拦，刀还是刺伤了儿子。看着儿子伤口流出的血，女人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疼死了。儿子从小孝顺，家里大活小活都抢着干，这么多年，每次男人骂儿子，她知道儿子有千般委屈。但她总想着，一个老子，一个儿子，哪有那么多理讲。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为此，她很少安慰儿子，
她以为儿子也不会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她对男人的无底线宽容，她与男人看似亲密实则更像是保姆与主人的奴仆式关系，严重挫伤了儿子的内心世界。
女人突然就明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没错，但她嫁了个“爷”，她的不断妥协、退让、大度、包容，只是让这个“爷”当得更加理所当然。原本她以为就当自己瞎了眼，这辈子就这样睁一只眼闭只眼过也就罢了。不曾想，最后，还要搭上儿子的生活。她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男人曾是她的天，所以她心甘情愿忍下所有委屈。但儿子不行，儿子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儿子拿刀扎向自己，那是他被逼到了死角，无处可逃，这个时候，她若继续当鸵鸟，她都要觉得自己不配为人母了。
她托人了解了离婚的相关事宜，写好了离婚协议，对所有财产进行了划分。原本她可以一分钱不要，因为她有手艺、肯吃苦，到哪都可以养活自己。这些年，她也从未过问过钱的事，她只晓得每日把店里的流水一分不剩的全交给男人。但想到这些年的种种，她觉得应该争取自己应得的，因为如果一开始她就有自己的原则，而不是无休止退让，也许她和男人的婚姻还有另一种答案。
女人骑车走在路上，想着男人看到离婚协议书暴跳如雷的样子，突然就笑了。五十五岁的她，近三十年来从未感觉如此轻松，阳光、天空，她已经错过了太多，那个三十平米的门店像监牢一样圈禁了她二十多年，现在，她是时候该出去走走，过一过属于她的夕阳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