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纵横食堂十余年的张大妈终于等到了第一个敢于僭越的人。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张翠萍声若洪钟,敦实微胖的身躯透出无比威严。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张翠萍一声令下,诺大的食堂,便如一台精密的仪器,齿轮咬合,咔吧咔吧地运转起来。民以食为天,张翠萍就是这食堂的天。只因为,她是无可争议的掌勺大妈。天地有杆称,食堂有柄勺。 饭多饭少,肉多肉少,都在她一念之间。握住铁勺,仿佛把住了生杀予夺的权柄。是君王,是主宰。掌勺张翠萍,她已经成功了,她很安详,很享受。
有人告诉她,最近食堂不太平。
旁人或许一头雾水,她却是懂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太懂了。纵横食堂十余年,从擦桌摆椅到打饭掌勺,一路上大风大浪见得太多,早已处变不惊。她如雄狮、如蛟龙,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平静地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规矩,弱肉强食,就是这食堂的规矩。她想起,一个老前辈曾经拉着她的手对她说,混食堂迟早是要还的。
在食堂,要想加冕为新王,只有打败旧王。张翠萍已经看到了挑战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白细脸蛋,扎马尾,稚色未脱,但是神态平静,有静气。
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是指她肯定去过很多食堂,打过很多份饭。酸梅汤冷,她的勺更冷。红烧肉快,她的勺更快。一举一动,有板有眼,颇有大将之风。
张翠萍知道,对手很棘手。但是她是王,有王的尊严与骄傲,只能战,不能降,只能站着死名,不能跪着生。她开口问道,就是你要挑战我?
食堂里只有强者才配掌勺,你应该知道,小姑娘朗声回应,动手吧。
张翠萍不再言语,既然谈不拢,那就用勺说话。只见她长勺出一出,勺随意走,轻灵地在菜间游弋,仿佛蛟龙沉进冰海。这是张翠萍的成名绝技,寻常碰见有男生耍无赖,大妈多给点肉呗,便使出这招。一勺下去,满勺皆肉,但在扣下之前,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抖,便抖落大半。一盆肉可供应百余人,周而复始,循环不息。这份功力,丝毫不输耶稣当年用五饼二鱼喂饱了五千人。
而那小姑娘仍旧不紧不慢,拈勺、打菜、倒汤,无一丝出奇。不少人嗤笑出声,就这点微末道行,饶你是百年一遇的打饭奇才,没有十年的苦修,也敢与食堂王者张大妈一较高下?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张翠萍没有笑,神色凝重。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小姑娘动作虽然简单,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停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周身气息运转,绵延不绝。十份,十五份,……她动作仍不停,气机沛然如深渊汪洋,着实骇人。二十份,二十五份……周围的嗤笑声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惊呼。三十份!她放下铁勺,淡然一笑。
我有勺一柄,气长三千里!
张翠萍感到一股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老伴偷偷拉了拉衣袖,问她,会不会有事,别勉强,大不了算了。
张翠萍笑了笑,不会,我是掌勺的王啊。
看来只能用那一招了,张翠萍深吸一口气,手中铁勺铮铮作响,幻化成无数道虚影。饭炒蛋、蛋炒饭、西红柿番茄汤、土豆炖马铃薯……九种经久不衰的菜品,八十一种排列组合,竟无一重样。昔日庄子曾云,庖丁解牛,是道非术,今日张翠萍颠勺,亦道非术也。太纷繁,太霸道,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帝王的威压。三百米外的后厨,郭师傅喝了一口茶,猛然睁眼:
“蛟龙出海!”
看来张翠萍是动了真怒,此招一出,世间难逢敌手。当年,自己就是败在这一招下,失去了掌勺的地位,郭师傅看着灶边锈迹斑斑的铁勺,神情萧索。
场上形势,已经一目了然,面对张大妈我败了,她凄婉一笑,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这就离开,以后不再踏入食堂半步。
等一等,张翠萍说,把你的勺留下。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
开饭前,汹涌而至的人潮,张翠萍领着她的大军严阵以待。身后,挂着十三名曾经手下败将的铁勺,她是无可争议的强者,她是食堂里唯一的君王。大门缓缓开动,张翠萍挥动铁勺:
“全军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