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南方的秋白天太热,晚上太冷,一不留神就感冒。徐清就是这样,他此时狠狠擤了一下鼻涕,将纸扔进篓里,随后又埋头于工作了。
他早产,身子骨本来就弱,三四岁生了场病,更是雪上加霜。每逢季节变化,必要大病一场,或发烧,或头疼。徐清也尝试锻炼身体,却没什么用,大概是天生的羸弱吧。
此刻已加班工作了快三个小时,却还不敢休息。他看了眼时间,将近十点半了,工作还剩一半。
“唉。”他心中有些烦躁,为了避免影响工作,终是放下笔来,躺在椅子上,望着阴暗的天花板,陷入了无意识的回忆。
徐清进公司已经快六年了,同年工作的同事早早地就当上了中层领导,而他仍然在一线,从事最原始的工作。
他毕业院校不赖,又是硕士,按理来说,不应该还干这些事。
徐清在公司里的评价也很不错,人缘也很好。哪怕当初的同事成为了上司,也在私下里约他出去吃饭娱乐。每年评奖都有他,虽说奖金不多,但评价机制极为严苛,普通人十年能得上一次就算优秀了。
原因出在他性格上。
他很憨直。朋友对他说,只要你请领导吃顿好的,保准你第二天就升职了。他不。
徐清觉得,只要自己有能力,升职是迟早的事,不需要用能力以外的东西换前途。
于是这些年,工资也加了不少,和中层基本持平,但工作却越来越多,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真的要请领导吃饭吗?”他时常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每当看见桌上那根晶莹剔透的蜡烛,他又会立马给出否定的答案。
蜡烛是传家宝,据说是嘉靖年间的东西。长约成年人指间一拃,底面和方孔铜钱大小一样。浑身如青玉一般,对着光看,表面是没有微皱的。一根引线从上面冒出头来,有烧焦的痕迹。
他一直没弄懂是什么材料做的,流传了近五百年,居然还完好无损。应该是个宝贝吧。
在不算漫长的发呆之后,他重新开始工作。
今天的工作太多了,会议的流程规划和具体内容,申报项目的策划书,与邻近公司的合同……徐清是个二杆子,这么多年,还是坚持用笔来修改,即使他知道用电脑效率更高。
“用笔写,才能体现文字的珍贵嘛。”六年前,入职的第一天,他的回答换来了同事的大笑。人们都知道了,公司来了个憨直的老好人。很可爱,很傻气。
快一点了,工作还有一部分,八点还要上班。徐清心里有些急,却无可奈何。
“明天要不请领导吃饭吧?”他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徐清停下了笔,面色冷峻。
一边是繁苦的工作,一边是锦绣的前程。原则,还是利益?
他的脸上交替出现喜悦和忧愁,最终却停滞在矛盾纠结中。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死盯着文件的双眼像是最深的寒潭,和最热的火山。
他纠结,明天还要继续这样的工作吗?还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吗?这样多而复杂的工作,这样苦而乏味的人生,是自己真的想要的吗?
他的目光不住地移到蜡烛上。在灯光下,它是最美的工艺品,散发着莹白色光芒,与别的格格不入。
“我该坚持吗?”他问,接着自嘲,“我真是疯了。”是啊,蜡烛哪会说话?
“叮铃铃铃——”
六点的闹铃声,催促着黏在书桌上的徐清赶紧起来。他睁开眼,文件还有一小部分没弄好,但时间已经不给机会了。
徐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停眨眼。又是一个奋斗到怀疑人生的夜晚,他还没能接受已经醒来的现实。
一分钟后,徐清意识到时间不等人,于是猛地站起身——接着重重扑向书桌。坐了一夜,双脚都不听使唤了。
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于是匆匆洗漱,整理衣服,下楼,上班。
杨杰是这家公司的老板,平时也呆在办公室里,偶尔出差,不过多数情况还是让别人去。他年龄不大,比徐清大几岁,也才四十不到。私下里和同事也开玩笑,只是对待工作十分认真。
一次做不好,原谅你。两次就滚,没话说。
徐清站在杨杰的办公室外,深吸一口气。“骂就骂吧。”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敲了敲门,得到里面“请进”的回复后,拧开把手,迈入门里,顺便带上了门。
“哦,你来的正好。”还没等徐清打招呼,杨杰一见是他,便先开口了,“在公司里干了六年零九个月带八天,也该和你说说升职的事情了。”
徐清原是为文件没处理完来认错的,谁知一推门便是份大礼!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终于,公司终于肯认可我的能力了!
稍一停顿,他恢复了冷静:“可是最近的工作,我还没有完成。”徐清递过去厚厚一沓文件,杨杰看也没看,扔在一边。
“太多了,分点给别人。以后你就是中层干部,你说了算。”杨杰手指交叉,“以后还需要你出力啊,好好干!”
“好。”徐清按耐住内心的激动,鞠了个躬,转身出门。
“不请我吃个饭吗?”走到门口,杨杰突然来了一句。
“啊?”徐清转头看向他,微怔。
“没事,你走吧。”
“怎么样?”凑上来的是平时工作上的上司,私下里的好朋友,也是大学同学,张之澄。
“啊?”徐清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张之澄堆满笑脸,右手拍在他的肩上,“当然是升职啦!”
“是啊是啊,老板答应了没?”
“这还用说嘛,肯定答应了啊!”
“……”
围上来一群人,都是一个科室里的同事,平时关系很好。
徐清皱着眉头,神色疑惑,却只憋出来几个字,“你们,怎么?”
“还不是橙子昨天拉着我们陪领导喝酒,这么多人一说,不就成了吗?”
徐清听了,抿着嘴,面色阴了下来,眼神游离在每个人骄傲和喜悦的面庞上。刚筑好不久的喜悦堤坝,此刻被复杂的情绪洪流冲垮。
随后,门也没敲,便进了杨杰的办公室。当然也没有带上,里面的谈话被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还真是个二傻子啊!”张之澄此刻又打了个酒嗝,面色潮红,醉眼迷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着身侧的徐清。
“第一百零六次了。”徐清撇撇嘴,他喝了点酒,却没醉。
“多好的机会啊……”张之澄终于撑不住了,伏身倒在桌子上,手上的酒瓶滑到地上摔了粉碎。
“我可不要。”徐清将张之澄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嘟囔了一句。
那天,徐清只说了一句。
“杨总,如今的工作我比较熟悉了。如果不是因为能力的升职,还请您另寻他人。”
听了这句话,外面的张之澄懊丧地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还真是二傻子啊。”
周围的同事也都一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颓丧,苦恼。遇上了这么一个家伙,也是真的没办法。
……
“至少,我不会后悔。”
安排好张之澄,徐清从怀中掏出蜡烛,喃喃道。蜡烛还是老样子,散发着幽冷的气息,他却感到手上格外温暖。
“徐阶的后代出了这么个二愣子。”十天后,男子坐在蒲团上,摩挲着掌心的蜡烛。
回想起十天前,他上门讨要蜡烛,却被徐清认作了骗子,怎么说都不愿意给。
“我既然知道蜡烛在你这儿,就可以证明我是它的主人了。”男子神色如常,“你去看看,蜡烛底部是不是有一个阴阳鱼的图案,一凹一凸。”
徐清闻言,对着光一看,果真如此。
“你什么时候偷偷来我家的?”徐清怒目圆瞪,“是不是还偷了钱?”
男子:“……二愣子。”
……
想到这儿,他哑然失笑。
“不过好歹还是到手了。”虽说期间有些波折,但最后还是说服了徐清,准确来说是徐家世代流传的一句话,“烛微命,子三生。不得古,便寻今。”
“相信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不过,你应该学会变通。”男子接过蜡烛,收进口袋,留下了这句话,也留下了若有所思的徐清。
“独,好久不见。”回应他的是底部的阴阳鱼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