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艾草的清香,在江南水乡的巷陌间游走。青石板路被晨露濡湿,倒映着家家户户门楣上悬挂的菖蒲剑影,恍若时光的刻痕,将两千年的记忆镌刻在门扉之间。老妪们坐在天井里,布满皱纹的手指灵巧地翻飞,翠绿的箬叶在她们掌心舒展成舟,将糯米与红豆层层包裹,仿佛将整个夏天的故事都封存进这方寸之间的玲珑。
这缕缠绕千年的清线,从汨罗江畔的楚地出发,穿越秦汉的烽烟,掠过唐宋的月华,在明清的烟雨中愈发苍翠。当粽角被丝线紧紧束缚的刹那,我总能听见江水深处传来悠远的叹息——那是三闾大夫行吟泽畔时,衣袂扫过蒹葭的簌簌声,是《天问》九歌在云梦大泽上空盘旋的余韵。艾草与菖蒲编织的符咒,原是古人对抗时光侵蚀的咒语,他们将驱邪的期许浸入蒲酒,在门楣间筑起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护佑着代代相传的烟火人间。
汨罗江的涛声从未停歇。两千三百年前那个溽热的午后,屈子抱石沉江的瞬间,江水是否也曾发出痛彻心扉的呜咽?我常伫立江畔,看浪花在礁石间碎成千万片,每一滴水珠都映照着不同的时空:有时是楚宫衣香鬓影的倒影,有时是郢都城头飘摇的旌旗,更多时候是诗人披发行吟的孤影。江水以亘古的耐心,将那些金石之音、兰芷之芳,将那些未酬的壮志、未尽的《怀沙》,都揉进滔滔不绝的漩涡,沉淀成河床深处发光的砂砾。
云烟在江面聚散,朝代在史册更迭,唯有这滔滔江水始终记得。记得那个清瘦的身影在江畔徘徊,记得《离骚》的韵脚如何敲碎五更的寒露,记得《九章》的辞句怎样染透秋日的枫林。当渔父劝他"与世推移",他偏要"举世皆浊我独清";当世人追逐功名利禄,他独守"香草美人"的操守。这种近乎执拗的坚守,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愈发璀璨,如同暗夜长河里永不熄灭的灯塔。
包粽子的老妪或许不知,她们指尖翻飞的不仅是节令的仪式,更是文明基因的传递。糯米与箬叶的缠绵,恰似文化血脉的赓续,在蒸腾的热气中完成着跨越千年的对话。当孩童们争抢着系上五彩丝线,当龙舟的鼓点震碎江面的薄雾,某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契约便悄然达成——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先祖:你们未竟的理想,我们仍在守护;你们高洁的品格,我们代代相传。
《离骚》的幽怨早已化作江畔的晨雾,在每个端午清晨萦绕不去。那些"长太息以掩涕兮"的哀叹,那些"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都凝结成文化基因里的密码。当我们在红尘中奔波劳顿,当世俗的尘埃蒙蔽心镜,只需掬一捧江水,便能照见屈子清癯的面容,听见他穿越时空的叮咛: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如今,赛龙舟的号子依然在江面回荡,只是那激越的鼓点里,多了几分现代文明的韵律。但当我们剥开粽叶,当艾草的清香再次弥漫,总能在某个瞬间触碰到永恒——那是对高洁品格的向往,对家国情怀的坚守,是中华文明血脉中永不干涸的清泉。屈子的精神早已化作江水,在炎黄子孙的血脉里奔流不息,让我们在纷扰尘世中,始终保有一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醒,一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坚贞。
千年后的这个端午,我站在汨罗江畔,看江水带着粽香流向远方。浪花翻卷处,仿佛看见屈子衣袂飘飘的身影,正踏着《九歌》的韵律走向永恒。江风拂过面颊,带着艾草的清香与糯米的甘甜,我知道,这是历史在亲吻现在,是文明在拥抱未来。那些被江水涤荡过的灵魂,终将在时光长河里,绽放成永不凋零的文明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