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瑟。
裴婉躺在病榻上,窗棂透过的天光灰蒙蒙的,屋内陈设简朴却洁净,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她出身河东裴氏,父亲裴粹,官居国子监丞,一个清贵却无实权的职位。昔日“七姓十家”的煊赫,早在高宗天皇陛下一纸禁婚令下,如大厦倾颓,只余下清谈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裴家,虽未在“七姓十家”之列,但也是这没落浪潮中的一叶扁舟。
她咳了几声,肺腑如同被钝刀刮过。视线落在屏风上绣着的鹧鸪鸟,成双成对,自由自在。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个叫房州的地方。
那是,她生命里,唯一真正活过的颜色。
十四年前,父亲裴粹因受伯祖父裴炎牵连,被贬房州司马。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同样被放逐的庐陵王一家,两个失意的家族在偏僻的房州反而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裴婉自幼体弱,常年与药石为伴。苍白,安静,像一株不见阳光的昌蒲。
李重润是庐陵王府长子,也是李显和韦氏在绝望中仅存的希望和慰藉。他比她略长几岁,眉宇间已初具龙章凤姿,只是眼神深处,沉淀着她看不懂的沉重与哀伤。
记忆里,房州是贫瘠的山野,简陋的屋舍。初次相见,是在房州官舍的后园。
裴婉被母亲拘在廊下晒太阳,看着远处几个王府的仆从嬉闹——主家不得势,连带仆从也愈发妄为。
李重润独自坐在一丛翠竹旁的石头上看书,阳光透过竹叶,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许是察觉到裴婉长久的目光注视,他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腼腆,瞬间驱散了裴婉周遭病气带来的寒气。
“你是裴家小娘子?”他放下书走了过来,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我听说你身子不太好,这园子里风大,仔细吹着了。”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自然的关切。
裴婉点点头,细声回答:“我叫裴婉,你是……重润哥哥?”关于这位皇孙的种种,母亲曾私下提过。
他本该是天下最耀眼的明珠,含着金匙玉箸,在锦绣堆里长大……
开耀二年(682年)的正月,东宫诞下嫡长孙的喜讯如同火炬,瞬间点燃了肃杀的冬夜。高宗陛下龙颜大悦,视此子为社稷绵延、国运昌隆的吉兆。孩子满月之日就下诏大赦天下,改年号为“永淳”。孩子刚满月,又力排众议将那襁褓中的懵懂婴孩册封为皇太孙。
大唐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旷典。诏书明发天下,洛阳城内三日张灯结彩,万民称颂圣眷隆恩。
陛下对这个孙儿的宠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亲自过问太孙的乳母、侍从,甚至特命尚药局辟出专房,精选天下珍药,确保皇太孙殿下安康无虞。还要为皇太孙殿下开设府衙,置备僚属。虽然那些“太孙詹事”“太孙府臣”们或许处理的只是婴孩的起居琐事,但这开府设衙的仪制,其尊容已超越了所有亲王公卿!那时的“皇太孙李重照”六个字(彼时女皇陛下还未下旨改名,他还叫李重照),承载着帝国上下所有人的仰望,是未来板上钉钉的江山之主。
那份天伦之乐,那份无上荣宠,是足以铭刻在帝国史册上的浓墨重彩!
而如今……
“嗯。”他应了一声,裴婉的思绪被打断。
李重润在裴婉旁边的石阶上坐下,像个邻家兄长。“这书,”他扬了扬手中的《论语》,“有些地方读着闷,不如听园子里的鸟叫有趣。可惜……”他眼里略过一丝落寞,“父亲说,书一定要读好。”
裴婉知道那“可惜”背后的沉重,他是废帝的儿子,是如今女皇眼中需要时刻警惕的“隐患”。读书,是枷锁,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他们就这样,一个是被困于病榻的世家女,一个是被困于政治囚笼的废帝之子,在房州清寂的午后,靠着廊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给她讲书里看来的奇闻异事,她给他描述病中看到的窗外云卷云舒。
渐渐的这种陪伴成了习惯,他会在课业之余溜来看她,带来他偷偷攒下的蜜饯,或是从园中摘下带着露水的野花。他练字时,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研墨,看他笔下流淌出一个个筋骨初成的字。她咳得厉害时,他会紧张地跑去叫她的侍女或者笨重地给她递水,眼里是真切的担忧。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世家与皇族的隔阂,只有两个同样孤独,同样渴望温暖的灵魂,小心翼翼的靠近,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弱的暖意。
春风和煦,他教她放纸鸢。
裴婉的力气小,纸鸢总飞得不高,他就在后面帮她举着,跑着,喊着:“婉儿,再高点!看,它就要碰到云了!”他额角沁出汗珠,笑声爽朗,那一刻的他,才像一个真正的无忧少年。
纸鸢最终挂在了高高的树梢上。他有些懊恼,裴婉却看着那在风中摇曳的纸鸢笑了:“重润哥哥,你看它虽飞不高,但总算看过天是什么样子了。”
他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低声说:“是啊,看过……总比没看过好。”
他们都明白那言外之意。
那是裴婉一生中最明亮、最温暖的时光。她希望那微弱的烛光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裴婉的病总是时好时坏,断断续续。
病急之时,他几乎天天守在裴婉病榻前,给她念诗,讲外面新发生的小事,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婉儿,你要好起来,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洛阳看牡丹,去长安看雁塔……”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眼里是深深的恐惧。裴婉只能虚弱地对他笑,用尽力气回握住他的手,却无法许下任何承诺。
她以为他们的离别会是她的病弱,没想到,却是一纸诏书。
圣历元年(698年),一道来自神都洛阳的诏书如同惊雷,打破了房州的沉寂——女皇陛下念及骨肉,召庐陵王一家回京。
裴婉远远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看着那个少年穿着簇新的亲王服,在父母身边,登上华贵的车辇——听说他已被复立为邵王。
他回望了一眼房州的山水,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忐忑,有茫然,或许还有一丝期待?
车驾远去,卷起漫天尘土,也带走了裴婉心中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念想。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番回京,他以为回去争的是锦绣前程,实则是修罗场里最显眼的靶子。她以为失去的是一段懵懂情愫,殊不知那是命运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