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春衫薄

   

    大学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一年,我们被分配到各个城市的医院去实习。

     我所在的地方依着山,去的时候正是夏天,车驶进山里,一下子就凉爽起来,从车窗望出去,满目是绿,带着湿气的清洁的绿,连绵的群山温润如碧玉。

     学校给我们安排的住处远离闹市,是一所学校的学生公寓,此处地形甚高,出门上班或是逛街,都得下很大的坡,或者走别的路,下一级一级的台阶。交通还算便利,转两趟车,半个小时就能到医院。街口的公交站有且只有一趟小巴车经过,往返市里,上下班高峰期车上人会多一些,但也不至于挤不上。不过这座城本来也不大,当地人觉得我们那地方已经算偏远。偏远自然有偏远的好处,人少,环境清幽,这正合我心意。

     这条街也有热闹的时候,清晨五六点早市开张,卖菜卖水果卖衣服鞋子针头线脑……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各种腔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公寓楼邻街,这正好成了起床的闹钟。住进去时是夏天,一大清早迷蒙着从睡梦中醒转,“甜桃八毛甜桃八毛……”的声音穿透所有嘈杂响亮地灌进耳朵,好像就在窗户下面,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腔调。等到收拾整齐出门,想找声音的主人埋怨几句,那么大声干嘛,扰人清梦,却又买了他的桃子,又大又甜。街对面是南山公园,早市叫南山早市,依此说来,我们住的地方应该就在南山上。

     公园早上七点以前和下午七点以后不收门票,有人早早来买了东西去公园里闲逛,从另一个门出去就到了市里,也有人先去公园晨练,出来后顺便在早市上买了东西回家。

     快晌午时,晨练的闲逛的各回各家,早市也就渐渐散了,街上安静下来,几乎没什么人,只那两三家小吃店还在营业,而小吃店的主顾也就是我们。无论去哪家,坐在里面吃饭的都是熟面孔,影像系的几个、检验系的、临床系……

    “抿曲”“抿疙抖”都是吃食,当地人这么叫,老老少少口耳相传,只有叫法,没有写法,为了方便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有家小饭馆直接音译过来,用粉笔横七叉八写在大红纸上,贴在门口。当然不能用普通话的标准发音来读,大概有个意思罢了,其音调之蜿蜒曲折,实非亲耳聆听难以知其微妙。有一次,在科室里跟几位本地医生说起,余皆一脸茫然,只好把饭店的音译名写给他们,再辅以形象描述,终于有人明白过来,先纠正我的发音,又说应该写作“抿蛆”,“qu”是指食物状如那啥,众人群起攻之,还让不让人吃了。

     那里的拉面也好吃,几家小店都有卖。雪白的一把面从锅里捞起,整整齐齐码在碗里,浇上清汤,汤里飘着零星的油花,洒几粒切碎的绿葱就端上来,面细而韧,很有嚼劲,也有油盐葱的香味。每天下班,从饭店门口路过,拉面的案板摆在店门口,拉面师傅挥舞两臂,将一团面扯得很长,两手一甩,让面在空中弹跳着抖几抖,折回交叠再抻开,如此往复数次,一团面抻成一把细丝,往锅里一扔,煮几分钟就好了。

     看多了,觉得这挺简单,我大概也会,不就是拉开,再甩一甩。这样在内心预演了几次,等到跟店里的人很熟了,某次吃饭时,就想要试试。他们自然信不过我,可经不住我一再恳求,又说,我拉的面我自己吃,也就只好由我胡闹一回。不过,我也没吃上自己做的拉面,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面到我手里就死了,抻也抻不开。

     有家店里的师傅干活自带背景音乐,手上抻着面,嘴里大声唱着歌。师傅三十来岁,唱的是他年轻时的流行歌曲。那条街本就人少、安静,他的歌声尤为突出,无论什么曲子都唱得欢快无比。他唱歌还有一个特点,自带伴奏,先模拟前奏,前奏完了唱歌,中间过门的音乐也要唱出来,副歌的部分也要唱,一个人像一支乐队,可他明明是个厨师啊。一次,从医院回来,下了公交车,老远听见他的歌声“当当丁当滴,嗒嗒滴嗒滴,你就像春天的一副画”,我和同学面面相觑,直到他放轻了声音开始唱副歌部分“漂亮的妹妹”,我们忍不住当街大笑……

     夏日夜短,天亮得早,早上上班大多从公园里走,穿过公园到市里的公交车站,再乘车去医院。在公园里也总得消磨掉一些时光,遇到孔雀开屏驻足看一会儿,看见跳广场舞的、打太极的都要凑上去瞧一瞧……有的人喜欢看孔雀,站那儿一直不走,旁边的同学会催,好啦好啦,快走吧,有的人喜欢看跳舞,看入了迷,又有同学催,快点走吧,我还要在查房前把病历再完善一下。偶尔出门迟,在早市上买个面包当早餐,到街口坐小巴车。

     公园里的一座塔,据说有些历史,看着古旧,具体如何也没人说得清。有天下班几个同学结伴步行回去,到公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过那座塔,有位女生提议爬上去看看,几个人呼拉拉就去了。有人不想去也不好意思讲,那样会被认为是胆小,做医生怎么能胆小呢,四五个人手拉着手沿塔内的台阶上去,月光从窗洞照进来,影影绰绰。后来跟人讲,总有人惊讶“你们不害怕吗”?当时只觉得好玩。

      公园走得多了,路线、景致了然在心,着急赶路的话,就从公园一角的湖边走,绕湖下长长一段台阶,就能到另一个出口。湖边少有人行,湖水碧绿清澈,岸上高高低低堆着假山石,种着几棵树,还有绒绒的绿草地。周末,我喜欢带本书去湖边,可以默默地看,也可以出声地念。

    也曾和同学去过比我们更远离市区的地方,到街口,往市区反方向走就是了。有一所公立医院,这所医院里有些实习生,他们的同学有跟我在一处实习,间接也就认识了。后面的街也是安静的,几乎没什么人,是散步的好去处。有一次,我和同学闲庭信步至此,天骤降雨,我俩躲进路边一家超市,隔着玻璃门看雨水将空无一人的街道冲刷得干干净净,对面水果摊上撑着塑料篷子,不知哪家店里放着孟庭苇的歌,同学突然很兴奋地对我说,一会儿雨停了咱俩去买香蕉,下了雨香蕉皮会裂开,就不好卖了,他肯定得便宜卖给咱们。雨停后,我们买了香蕉回家,到底有没有便宜不记得了,不过,直到现在,一下雨我就觉得香蕉应该便宜了。

     下班时间早,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不急着回去,沿街往回走,累了再乘公交。街边一排高大的树,树冠遮天蔽日,走在树荫下数着脚下的花格砖,到十字路口右拐,拐角处有一间书屋,门面不大,里面有很多我喜欢的书,办会员卡可以借阅,买书还可以打折。老板是一位戴眼镜的斯文小哥,不管我借什么书,他似乎都读过。在他推荐下看了一些日本作家的书,还有当地一位民国时期的女作家的文集,现在记得的也就川端康成了。三毛《滚滚红尘》的剧本,薄薄一小册,夹在一排大部头中,连老板自己也不记得,却被我发现,带回去在宿舍一口气读完,感动处不免落泪。多年以后,看电影……许多场景与看书时的想象重合,好像早就看过一般。

     关于书屋的记忆都是在冬天,可能冬天不大出门,看书就多一些,更换频率很快。快过新历年时,老板说,书屋不打算做了,让我挑几本喜欢的书送我。我有些惊讶,以为发生什么事,他倒很平静,用惯常的温和语气说已经通过征兵要去参军。

     换乘公交车的地方是一个广场,大而空旷,没什么行人和车辆,只每隔几分钟有一辆公交车驶过,车身上喷绘的明星对着寥寥可数的行人露出热情的笑容,天很高很蓝,远眺可见起伏的山脉。

     有一条文化街,其实它并不叫这个名,不知道叫什么,这个不重要,暂且这样称呼吧。街口一座朱红大牌楼,砖铺的街道,因为地势的缘故,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下台阶,街两边店铺全都是卖书的,有的卖新书,有的卖旧书,还有的卖盗版书,有一些店里捎带着卖字画之类。他们好像做的大多是批发生意,店面也不怎么装修,也不刻意打造什么风格,新书旧书都是一捆一摞地堆着,店主也是生意人模样,什么书哪个作者,全不知道,一大堆呢你自己找吧。我很少买,可还是常常去,每次去,街上都空荡荡的,除了卖书的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于一整街的书中。

     周末,我们还曾坐火车去邻近的小镇。小城在两省交界处,过了小镇就出了省。坐的是最慢的绿皮火车,小镇嘛,很多车都不停,好在那时但凡出门就觉得新鲜好玩,一路上叽叽喳喳,看两边的青山绿水也觉得开心。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到,出火车站,沿公路走,遇见人就问问路。遇见几个专业驴友,给我们指了几处好玩的地方。小镇更像个村子,一条商业化的街道也没有,只有散居的农户,我们一会儿走在山谷间,一会儿走在小河边,有河流较为宽阔湍急的地方,河中矗立着一块大石头,我们脱了鞋子趟过水,爬到石头上合影。去一户农家问路,看到一条小河横穿院子淌过,房屋在河那边,河上一座土筑的小桥。一位妇人站在屋门口,我们问“水上人家在哪里”,她回道“这不就是嘛”。

     镇上有古城墙遗址,是万里长城的一个关口,那时人们还没有发展旅游的意识,也没有保护文物古迹的意识,城墙上的砖已风化剥落得很厉害,几个当地小孩在上面跑来跑去,在墙头爬上爬下。当时觉得好可惜,想着再过多少年,也许它就消失了呢。前段时间,无意中在网上看到此地信息,已成旅游景区的古城墙被修葺一新,新盖的城门楼新书的牌匾,过去那个刻着字的古关口不见了……

     假日里逛街,要走过一个长长的天桥。桥上有很多小地摊,还有乞丐、小偷。有一次,我兴致正好地东瞅西看,冷不防一只衣衫褴褛的脏手举着一个碗挡住去路,一张蓬头垢面看不清表情的脸出现在面前,吓得我一声惊叫跳到一边,同学闻声赶来,拉着我就跑。小偷更是厉害,有人围在小摊上弯腰买东西时,他们用一把长长的镊子把那人口袋里的钱夹走,路人可见,被偷的人却毫无知觉。有次在医办室聊天,一位大夫感叹,天桥上小偷用镊子比咱学生还熟练啊,我悄悄红了脸。给病人换药不能用手接触,要求用镊子把敷料夹起、层层展开,再帮病人敷上,右手还好,左手不大习惯,每次都因为这个耽误时间长一些。有次着急,不自主扔下镊子,左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掐着一角,假装是镊子,老师本来背对着我在配药,一转身正好看到,他只好又转过身去假装没见。

   

     刚去时在外科,没几天,科室里一位得癌症的病人去世,病人的孙女在走廊放声大哭,我在办公室里也忍不住哭起来,老师哭笑不得,对我说,这样可不行啊,得了病哪是都能治好的,做医生要经历很多的,你以后怎么办?

      那时总觉得做医生有好多尴尬处,虽在面上做出一副坦然大方无所畏惧的样子,内心时常打着退堂鼓。女生遇到男病人就求助男同学,同样,男生遇到女病人也得找女生帮助。比如跟我同科室的男实习生,他们病房收了女病人,就跑来对我说:

    “小贾,你帮我给XX床那女的做个体检吧”

    “我今天都帮你做几个啦,我还要写病历,你自己去呗,你是医生,总要面对的,摆正心态……”

     “那以后你们收下男病人也别找我啊”

     “好吧……”

     老师有时会笑我们,别说你们怕病人,病人见你们这样的也怕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怕病人,也让病人不怕我们。

     在儿科,一进病房,小孩就哭,跟老师说,没办法啊,孩子一直哭,不配合。老师笑,你把白大褂脱了,先跟他玩一会儿嘛。这个办法真灵,脱了白大褂,小病人就不怕我们了。

     我们最怕的是手术室管理手术衣的一位护工。她对实习生很凶,每次跟老师上手术,要到她那里领手术衣,她总要百般刁难,说上许多难听话,摆尽臭脸,我们也只得忍着。回到宿舍,同学间难免发发牢骚“她恐怕是医院最没文化的人”,那时,我们大概觉得没文化是一个人最大的缺憾吧,然而,实习嘛,受点气罢。直到有一次,让我老师撞见,狠狠训了她一通“你厉害我徒弟干嘛……”,从此对我就很客气了。

      回到宿舍,经常会八卦一些医院里的事。外科的总住院医好帅啊,待人又和气……在妇产科实习的同学说,我们科的总住院医可漂亮呢,人也很有涵养,再过几天,就又听说,外科总住院和妇科总住院是夫妻俩,哇,太般配了,他俩还是大学同学呢,完美爱情……

      我有一位老师也是美女,长相、气质很像TVB的陈慧珊,我心目中的职业女性形象,专业严谨。初见她时有些紧张,怕她要求严苛,相处下来,却发现其为人和气大方,虽不大有笑容,待病人待学生却都极耐心,那种耐心似乎也是她职业素养的一部分。有的老师很忌讳自己的学生偶尔去跟别的大夫查房看病人,我老师不同,医院外聘一位老专家,每星期坐诊一次,每逢他来,老师都悄悄跟我说,你过去帮他把办公室收拾收拾,有病人来你就呆在里面,多听多看,人家到底经验丰富。那位专家脾气却不大好,经常听到他大声呵斥病人,我就一次也没去过。

      有一次,听人谈论我这位老师,那可是医院里有名的气质美女,业务好,为人又直,在领导面前也敢据理力争。说起气质好,我老师却极推崇另一位,在医院后勤科室,曾到我们办公室来过,我感觉和我老师同一类型,都是瘦高白净,谈吐文雅。听说她是本城第一届选美冠军,又说,和我是一个学校,也是医科大,算我的学姐。那去后勤不是太可惜了吗,做医生多好,我那时觉得医学专业性强,干嘛要去做人人都可替代的事。老师只是笑笑,你以后也许就不这么想啦,医生很辛苦的,永远保持最佳状态也很累……又讲了些职场和家庭间的平衡,那好像是唯一一次感受到坚硬如她也有很多无奈妥协。

     实习生是轮转科室,每个科室都只能呆一段时间,一年内大大小小科室全过一遍,之前总觉得是不是哪个科室会轻松,哪里比较累,等到全经历过才觉得没有轻松的工作,只有轻松的人,任何事想到做好做到极致,就要付出很多,当然,如果对自己要求不高,那平平庸庸也是一辈子。

     那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多年后,人们说诗和远方,想起多年以前:

    一个夏日午后,有同学从别的医院赶过来看我,医办室人很多,我们就站在外面走廊里说话,说到开心时,捂着嘴小声笑,阳光透过窗口洒在廊道上,洒在我们身上,同学背了一句诗,是《人到中年》里傅家杰读给陆文婷的“我愿意是激流……”,声音小小地,却正好有位中年医生从办公室出来,头发已落掉大半,腆着发福的大肚子摇摇摆摆从身边经过,瞥我们一眼,一边摇着头,笑着说“小姑娘啊,我也年轻过”,一边大踏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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