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草·八(《采薇系列·五》)

七·中有尺素书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又是八年过去了,很快便到了更始二十八年。

这八年来,我居婕妤之位,恩宠堪比杨氏,在永巷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杨氏,她的身子自从几年前就开始不好,时常头风发作,脾气也差了许多。陈愈和她,早就是面和心不合了。陈愈说,皇后身子不好,便把永巷许多事情杂物都被分摊到了我的身上,我这才有权力去重新查阅永巷的账目。我对十几年来的永巷赤字一直心生疑惑,直到与云言一同翻过账目才发现,原来赤字的原由竟然是因为杨氏挪用公款去给他的儿子陈澈收买人心,好令陈愈早日改立太子。

云言看过那些账目之后,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咳嗽着对我说,此事若闹大了,莫说皇后,恐怕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只是现在证据不足,永巷的账目也不可轻易公布,若处理不当,非但不能撼动东宫,还会把自己,还有我多年煞费苦心培养的那些势力都给搭进去。他劝我多收集一些证据,再将此事公之于众。

只是杨氏在我开始管理永巷账目之后,变得愈发不安,却不敢和我正面较量了。

原来,杨氏也有受制于人的一天。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看到陈愈在晗光殿的廊下,呆呆的看着北宫的方向无声叹息。看来陈愈还是挂念着沈氏的。我心想,要是沈氏能活到今日,亲眼看看杨氏此刻的落魄,是不是心中会好过一些。

只是斯人已逝,闲话作空谈。

云言虽然被封楚王,可一直还留在京中。自从五岁那年大病一场,云言的身体便时好时坏,小小年纪,行动不便,还有风湿之症,每逢刮风下雨腿都会疼,走路都不利索,根本不能去楚国就国。陈愈在京城中赐了云言一处府邸,还特别准许他随时入宫探视我。说是探视,其实就是默许我亲自照顾他——云言常常发病,我不放心,便会留他在晗光殿疗养。毕竟,那次流产之后,我不能再育,即便受宠,我膝下也只有云言这么一个儿子了。云言的病情,被隐瞒的很紧。除去诊治的御医,随侍的宫人,就只剩下我、陈愈还有晦之知道此事。永巷他人,都不知道。

越是这样,云言这根刺越是狠狠的刺在了陈愈心上。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要是当初没有那一场雪,说不定我的云言也会如今日的晦之一般,英姿飒爽,年少封王。而不是如今这般,久卧病榻,右耳失聪。但云言每次听我提及此事,却只是叹气笑了笑,说:“若非昔日那场雪,恐怕我们二人都不会受到父皇如此恩宠……或许,这便是世事难料吧……”

我知道,云言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里是恨毒了杨氏还有她的子女们的。

至于晦之,因为他对生母沈氏的冤屈依旧耿耿于怀,不愿离开京城。虽然已经娶亲,但他的身份一直还是安乐侯。杨氏屡次提及晦之封王就藩的事,都被我和云言想方设法给拖住了。云言身子不好,若要在京中培植势力,打压皇后与太子,非晦之能为不可。

这件事,晦之与云言显然是私底下有过默契的,我也不便多问。

我一直十分欣慰,这俩兄弟的关系从小就很好。

八月十六这日,窦夫人突然来到了晗光殿,还特别带了个精致的赤色漆器木盒。

”这是楚地草民特别寻来的佳品,听闻楚王殿下近来身子抱恙,尚在晗光殿休养,故而托老身特意送过来孝敬殿下的。“说罢派人打开木盒子,但见盒子里铺满了冰块,而冰块上面则放着两尾红鲤鱼。

那鲤鱼的赤色鳞片闪闪发亮,煞是好看。它们睁大着眼睛,嘴巴艰难的一张一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看来是活的,十分新鲜。

我虽然觉得有些突兀,却也十分高兴的收下了。赤色鲤鱼本来就稀奇,叫庖厨拿去烹做羹汤,应该及其鲜美,云言一定十分喜爱。

“那便多谢了。小萍,将它们带下去交给庖厨……”我冲窦夫人行了一礼,微微一笑。小萍会意,赶紧走过来,接过了木盒子正要下去。

“且慢……咳咳……”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拦住了正要下去的小萍。只见云言身着中衣,披着一件外套摇摇晃晃的从里屋走了出来,十五岁的他因为病痛,显得十分瘦弱。他的头发披散着,脸上也没有太多血色,但这无法掩盖他一如既往清澈的目光。

他冲小萍示意一下,小萍马上有把那个木盒放回了几案。

“你们……你们都……下去吧。屋里只要窦夫人还有母亲在……就好了……咳咳……”

云言艰难的屏退了左右,众人虽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但这位楚王殿下从小便神神叨叨的,晗光殿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夫人,这鱼是从楚地送来的?”云言冲窦夫人行了一礼,开门见山的问道。

“回禀殿下,此乃楚地草民所贡。因楚地离此千里迢迢,故而快马加鞭,不敢耽搁,这鱼才能看着这么新鲜。”窦夫人不紧不慢的答道,面带微笑,我却看不明白她眼神中想要诉说着什么。

云言轻轻地抚摸着鱼的鳞片,一边喃喃自语道:”不过寻常鲤鱼,何劳千里相送!莫不是……”他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一边说道,一边快速的抽出了袖中的一把小匕首,道,“原来如此!”

说罢,云言快速用匕首花开了鲤鱼的肚子,不顾手气刀落间,那鲤鱼的血溅到了他的衣袖上。他接连划开了两条鲤鱼的肚子,然后快速把自己的手伸了进去摸索着,片刻,他的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从血淋淋的鱼腹中掏出了一个沾满鲜血的异物。很快,他又从另一条鱼腹中掏出了同样的东西。那手起刀落的架势,莫说是我,连窦夫人都吃了一惊。

我一看不对,连忙拿起锦帕去替云言擦拭沾满血腥的双手,还有他手里捏着的东西。

待我将他的手擦干净,云言才小心翼翼的把从鱼腹中掏出的东西拿给我看——竟然是两卷细小的缣帛,被塞进了鱼腹中,上面好像还有字。

“母亲,仔细看看吧。”云言说着,旋即缓缓展开了两卷缣帛。仔细一看,每卷缣帛上竟然都分别写了四个字。

“婕妤万福”

“明渠顿首”

“婕妤万福,明渠顿首!这……” 我无力的看着缣帛上的八个字,双手颤抖着,有些不知所措,瘫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一旁的窦夫人见状,也只是不住的叹息、摇头。

鱼传尺素,不过是传闻罢了,今日竟然成真,想来是有人刻意为之。明渠之事,我一直视为秘密,除去云言与窦夫人,不敢与他人倾诉,没想到云言竟然……

“母亲恕罪,此事乃儿子自作主张,委托窦夫人,旁人并不知道此事。”云言见状,赶紧跪下来请罪,道,“咳咳……儿子知道公子明渠与母亲自幼关系甚笃,后来虽然失散,但母亲自进永巷以来依旧念念不忘……咳咳……为表孝心,儿子特意委托窦夫人查寻公子明渠的下落,如今已经将明渠寻到,其家人也被安顿在楚国,望母亲宽心……咳咳……”

我赶紧过去扶起了明渠,道:“诶,起来吧。明渠之事,本来便是水月镜花,幻梦一场,也难为你病重还为我特意去托人寻访他。”我心中叹气,曾经的幻想与执念,早就随着十年前永巷的那场大雪,一同葬送了。我们如今都各自成家,今非昔比了……

“婕妤不知,此事其实另有端倪。”窦夫人见我情绪有些平复,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婕妤可曾发现,公子明渠与某人有所相似。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但若二人容貌、年龄、籍贯皆一模一样,婕妤以为何故?”

“夫人莫不是说,这二人本是花开并蒂,双生之子?”我越想越觉得可怕。与明渠容貌相似之人?窦夫人恐怕说的是当今的太子陈澈吧。只是杨氏在入永巷之前只有一子,从未言及明渠。即便民间有人谣传双生不祥,她也不应该隐瞒明渠此人,甚至杨氏对明渠的存在,可能是毫不知情的。难道说……

“咳咳……母亲,儿子也亲眼见过明渠,他与太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儿子怀疑,太子与明渠的身世另有蹊跷。杨皇后若真当初生有双子,不应该至今对明渠依旧不闻不问。更何况,当初明渠还是窦夫人抱去给唐郡君抚养的,若明渠真是皇后亲生,我看也轮不到唐郡君抚养明渠……恐怕……咳咳……他二人都不是父皇与皇后之子……”

我大惊,这样机密的事,竟然可以被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轻易看破。云言,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实力?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母亲,陈澈并非皇子,又无德无能,根本不配做这个东宫太子。父皇早有废太子之心,奈何他不愿给皇后难堪,一直摇摆不定。”说罢,他指了指木盒子中两条赤色鲤鱼,道,“我与哥哥如今便如同这框中两条鲤鱼一般,同生共死。那年的大雪,儿子一辈子也忘不了,儿子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母亲再被欺负,甚至丢了性命。如今母亲在永巷中,依旧有父皇宠爱,再加上母亲多年培植的亲信势力,皇后奈何你不得。但一朝父皇不在了,旁人见风使舵背叛母亲,杨氏若想报复,不止母亲,儿子与哥哥也会如同这俎上鲤鱼一般,任人宰割!儿子千方百计苦寻公子明渠,一来是为了宽慰母亲多年思念,二来是为了……咳咳……”他开始重重的咳嗽,我都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云言顿了顿,喘了口气,这才继续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言辞恳切。

“母亲,自从陈澈为太子以来,明渠便下落不明。儿子与窦夫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在乡间隐姓埋名的公子明渠。其实……若非母亲,明渠本是不愿现身的……还望母亲想方设法稳住明渠,此时此刻,他的身份还不宜暴露……”

说罢,云言还勉强对我行了个大礼。

“如今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但明渠现世之日,便是东宫倾覆之时……”

我明白,他这是要夺嫡!这么多年来,我苦心经营,不过是为了打击皇后与太子,在永巷里安身立命,还未动过令陈愈易储的念头。没想到云言与晦之竟然想这么做!可笑,我以为我步步为营,明哲保身,但明渠与我,到最后都不可避免的成了他们兄弟之间夺嫡的棋子。

我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所言。我的云言长大了,变得老谋深算,雷厉风行。方才我看他剖开鱼腹时,那样的果断利落,便知道,他早已成竹在胸,不肯回头了。或许,这便是生在皇家的宿命罢了。

我点点头,答应了他,心里却觉得压下了千钧巨石,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小的时候,和明渠在乡野间一同唱过的调子,那是明渠留给我最美的记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明渠是回来了,但当我蓦然回首才发现,一切……却都回不去了……

更始襄皇后郑氏,小字云罗,衡阳郑氏女,父公子扬。更始十年入宫。十二年,生楚王洵,更号才人。更始十五年,废皇后沈氏,立宸妃杨氏为后。杨后专宠,永巷失色,唯郑氏犹得宠。十八年,更号婕妤。二十年,赐仪同夫人。光宣元年,追封楚王洵为义宗皇帝,乃封郑氏为襄皇后。及光宣帝崩,更号太皇太后。怀帝二年,有恶疾,崩,配享太庙。

————————《北魏通史·郑襄皇后传》


题外话:蔓草系列结尾了,虽然没有点破最后郑云罗的结局,但......我打算开始连载长篇了,长篇的开头背景就是蔓草结束的那个时间段。云言最后会黑化成什么样?晦之最后怎么做上太子之位?废后沈氏如何被平反?一切都会在《采薇终章》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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