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傻大个是名副其实的傻,加大个。
他有多傻呢?如果有人递一勺粪汁给他,说,尝尝,他一定会接过来尝尝,然后说,是粪汁。
他个头有多大呢?他弯下腰,就是一头小牛犊;他站起来,就是一头大黑熊。
傻大个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长大,相应的,也替村民们干体力活。
那一天,村里老王家买了一个儿媳妇,许多人去村口看,傻大个也在。他看到那个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白衣服,下身穿着一条短裙子,露出粘满了泥、粪和血的两条腿,光着脚,右腿有些跛,大概是被人用铁棒敲过了。
以前村里也来过这样的女人,傻大个亲眼见到有人拿着一根手腕粗的铁棒,狠狠敲在那女人的膝盖骨上,后来女人的腿就瘸了,再也跑不动了。
姑娘哑着嗓子骂:“你们这是犯法的!警察来了你们全都得坐牢!”
她喊叫的样子像一只炸了毛的野猫,绑在她身上的粗麻绳好像都能被挣开。
老王儿子王二甩了姑娘两个大嘴巴子,姑娘的腮帮子立刻肿的像两个馒头,嘴里呜呜两声,吐出两颗牙齿。
王二一只手揪住姑娘的长发,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骂:“臭婆娘!在大家伙面前给我老实点,知道吗?”
姑娘呃呃两声,好像有话说。
王二松开捏嘴的手,姑娘吐了他一口血沫,狠狠瞪着他,两片肿了的嘴唇不停抖动,似乎在骂王二。
王二舔了舔嘴唇,一拳打在姑娘肚子上,姑娘当场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村里人连忙上前拉住王二,说:“小一万买来的媳妇,别再打坏了肚子生不了娃。”
王二闷哼了两声,顺手一拳把姑娘敲晕了,扛回家去了。
村里人见没有热闹看了,各自散开。
傻大个远远地看着姑娘像破麻袋一样躺在王二的肩膀上,喃喃自语:“不听话就要打,不听话就要打...”
2.
当天晚上,傻大个趴在老王家墙头,盯着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他特别想看看白天那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他怀里还揣了两个干硬的馒头,想等屋子里的灯熄了,悄悄递给她。
“滚!你滚开!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自杀!”屋子里姑娘大吼着。
“呦!你还长能耐了是吧?”这是王二的声音。
不大一会儿,屋子里传出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和王二咒骂的声音。灯点到半夜,哭声喊声也持续到半夜。
暴雨倾盆而至,傻大个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趴在墙头,下巴抵在两只胳膊上,盯着那间唯一亮灯的房子,任由大雨从他前额的长发落下,在眼前形成一道小小的雨帘。
后半夜,雨小了,灯熄了。
傻大个轻轻翻过老王家的墙头,像狗一样悄悄溜到墙边,他从窗户纸上针孔大小的洞往里看,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铁链子哗啦啦的响声。
傻大个不敢进屋,他怕被人用麻绳捆起来吊在树上。于是他趴在墙边,像狗一样蜷起身子,护住胸口两个干硬的馒头。
雨水从茅草屋顶上滑落,噼里啪啦落在他的身上,但是他耳中只有屋子里哗啦啦的铁链响动声。
她一定很饿了吧?傻大个想。
天明,雨停了,傻大个被人叫醒了,是老王。
老王说:“傻大个,你咋趴在这里?”
傻大个不说话,张着脑袋朝王二门口看。
老王笑着说:“你想看俺儿媳妇,是不是?”
傻大个点了点头。
老王说:“想看容易啊,去,把俺家那三亩田耕了,就让你看一眼。”
傻大个迟疑了一下,手往怀里摸了摸,又放了下来,他怕老王把他的馒头偷吃了,他要悄悄递给那个姑娘。
傻大个从早耕到晚,又从晚耕到天明,终于把三亩地耕完了。
他兴冲冲地跑到老王家要看姑娘,老王带着白巾,黑着脸骂:“滚!那个臭婆娘把俺儿子的根咬坏了,没打死她算好的,她要是不能给俺们老王家留下一个儿子,赶明儿俺就把她卖了!”
原来,昨晚姑娘对王二说,有一种用嘴的行房方式,非常舒服。王二信了她的话,结果老二被连根咬断,半夜送去县医院,半路上就死了。
3.
傻大个不愿走,老王抄起院子里的铁锨朝傻大个脑袋拍过去,傻大个不躲不避,被铁锨拍了个正着,脑袋嗡嗡响,额头被铁锨头划出一道伤口,血顺着耳鬓流到下巴。
老王说:“傻大个傻大个,你真是个傻大个!”他扔掉铁锨,不敢再拍了,傻大个是全村的财产,耕地比牛还厉害,他要是给拍死了,得赔两头健壮的牛,这是村里人约定过的。
他寻思着,儿子死了但日子还得过。家里少了一个壮劳力,眼前现成站着一个,不用白不用。
老王说:“你要看俺儿媳妇是不是?”
傻大个点点头。
老王招了招手说进来吧,傻大个喜滋滋地跟着他进屋。
姑娘蹲在床上,头上少了许多头发,青白的头皮露在外面。她靠墙缩着,身上套着一张碎花床单,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的死死的,脖颈上套着一个铁圈,婴儿手臂粗细的铁链从姑娘的脖子上一直拖到床下一只人脑袋大小的铁球上。
姑娘见有人进来,立刻抬起脑袋,眼放凶光,怨毒地看着老王和傻大个。她的脸已经肿的不成样子,把眼睛挤到了一边,两片嘴唇上都是猩红的血。
傻大个觉得姑娘很可怜。
老王指着姑娘对傻大个说:“看着了吧?这就是俺儿媳妇。”
傻大个戳了戳老王,指了指门,意思让他出去。
老王说:“行了,看也看过了,走吧!”
傻大个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蹲在地上不肯走。
老王骂:“你这傻大个,你还赖着不走了,你想被吊在树上是不是?”
傻大个不走。
老王一脚踹在傻大个胳膊上,傻大个没动,他倒是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好好好,你有种,你不走是吧?你等着,俺叫人来收拾你!”
4.
姑娘听着老王的脚步远去,看着傻大个说:“我看你不像个坏人,你能放了我吗?”
傻大个站起身,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碎布包,摸出两个干硬变灰的馒头递给姑娘。
姑娘问:“你是傻子吗?听不懂我说的话?”
傻大个点点头,把馒头往前递了递,说:“吃。”
姑娘说:“你得松开我的手,我才能吃。”
傻大个摇摇头,把馒头递到姑娘嘴边,说:“不能松,松了,断腿。”
姑娘哭着说:“你杀了我吧!”
傻大个擦掉姑娘脸上的泪,把馒头塞在姑娘嘴里,说:“吃。”
姑娘别过脑袋说:“我不想活了,馒头你留着吃吧。”
傻大个摇摇头说:“不吃,饿。”
看着傻大个纯净的眼睛,姑娘哭的稀里哗啦。
傻大个慌了,赶紧扯过床单替姑娘擦眼泪。
这时,老王带了村里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冲了进来。
老王指着傻大个的鼻子骂:“好啊傻大个!你是一点都不傻,你放走老刘家的儿媳妇不够,现在还想把俺小几万块钱买来的儿媳妇放走!”
四五个小伙子在老王的指挥下对傻大个拳打脚踢,傻大个捂着脑袋蹲下,任由他们毒打。
姑娘哭道:“你起来呀!你打他们呀!”
老王跳上床,啪啪甩了姑娘两个嘴巴子,又打掉姑娘两颗牙齿。他抓住姑娘的头发骂:“臭婆娘!你在家给俺老实点,你要是不能给俺老王家留个种,回头就把你卖了!”
四五个小伙子一边打傻大个一边往床上瞟,虽然姑娘已经面目全非,但她至少还是个女人。
傻大个被村里人用铁链绑起来了,像头牛一样放在地里,没日没夜地耕地。
姑娘仍然被绑在老王家的床上,每一个深夜,老王都钻进儿媳妇的房里。如果有人从老王家路过,会听到咒骂声和抽打声。
姑娘没能绝食成功,老王绑住了她,给她嘴上套了个漏勺,到饭点就喂些流食。她像一头牲口一样被锁在房子里,忍受着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5.
一个月后,傻大个耕完了村里的地,身上的铁链子解开了。
他揣着怀里剩下的一块干馒头,朝老王家跑。
还没到门口,便听见院子里传来捶打衣服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去看,姑娘坐在石墩上,右手拿着一根木棍,正一下一下敲打石头上铺的衣服。
她手脚的麻绳已经解开了,只是脖子上还套着铁链子,大铁球拖在她身后不远处。
傻大个推门进去。
老王在屋里喊:“谁呀?”
姑娘回:“是傻大个。”
老王说:“哦,你跟他睡一觉,叫他把俺们家地里的农活都给干了。”
姑娘拍着放衣服的石块,冲着傻大个傻笑说:“来,过来。”
说着,她站起身。
傻大个这才发现,她只穿了一件上衣。他呆呆地坐到石块上,说:“衣服。”
姑娘嘿嘿两声,伸手去解傻大个的裤子。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傻大个的手,傻大个就跟触电似的抖了起来。
“你,怎么了?”他问。
姑娘只是傻笑,很熟练地解开他的裤带。
姑娘疯了。
傻大个呆呆地看着姑娘坐在自己身上,一边上下晃动一边发出小奶猫的叫声。他慌忙推开姑娘,拎起裤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放在石块上,转身逃出了老王家。
傻大个不明白她为什么疯了,直到三天后,他无意中听到同村几个年轻人的对话。
一个人说:“王二的媳妇真给劲,那叫一个骚,那叫一个浪,简直爽到死!只可惜,老王头太黑心,一次要俺二十块!”
另一个人咂咂嘴说:“真是便宜那老王头了。”
第三个人轻声说:“你们说,要是老王头没了...”
三人压低了声音,傻大个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6.
没几天,老王死了,据说是修房顶不慎跌下来,后脑勺砸在了大铁球上,当场就咽了气。
老王头死了,村里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饿死,众人一合计,没有娶亲的小伙子,一家住七天养着。几个小伙子因为天数和先住谁家打了起来,最终,村里的混子田四先把姑娘牵回家,住三天,再换到别家去。
这些小伙子里自然不包括傻大个,没人把他当个人。
田四把姑娘领回家的第二天,起夜时不慎被铁链子绊倒,一头摔在桌子角上,把左眼摔瞎了。于是第四天把姑娘交出去的时候,姑娘浑身上下又青又肿,骨瘦如柴,没少受罪。
接养的田牛气不过,谁也不愿意抱着一具骷髅睡觉,就和田四打了一架,争斗中,田四不小心又被铁链子绊倒,后脑勺砸在大铁球上,也咽了气。
田牛虽然觉得那大铁球不吉利,但更怕姑娘跑了,不敢解,找了块破布擦净铁球上的脑浆,就带着姑娘回家去了。
只是当天晚上亲热的时候,他也死了。从床上跌下来,后脑勺刚巧撞在了大铁球上,刚擦干净的大铁球,又沾满了花白的白浆和丝丝鲜血。
这下子小伙子们都紧张起来,害怕是老王头的鬼魂作怪。于是众人凑钱请了道士来超度,道士烧了几张符,耍了几手桃木剑,告诫众人要把姑娘饿上七天,只能喂一些水,这七日内也不准行房事。
小伙子们恭恭敬敬送走道士,一合计,把姑娘又送回老王头家锁了起来,每天派两个小伙子在门前看着。
傻大个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两个小伙子连打带吓地赶走了。
入夜,两个人在院子里铺下凉席,一人看前半夜,一人看后半夜,生怕老王头的鬼魂作怪,死在梦中。
幸而一夜无事。
第二天、第三天...连着六天,都没什么事。
到了第七天,白天阴云密布,傍晚飘起了小雨,到了夜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看门的两人躲在正屋,想开灯,屋里却没电了。这时,屋子四周都传来细密的呜呜声,像极了女人的哭声,两人害怕极了,狂奔着夺门而出。
眼瞧着两人跑走,傻大个这才从墙头翻到院子里,跑进姑娘的房间。
姑娘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形容枯槁,双目呆滞。
傻大个从怀里掏出那个硬的像铁似的馒头,咬下一小口,嚼成食糜,再喂进姑娘嘴里。一个馒头,喂了半个小时。
姑娘醒了,借着电闪的光认清了傻大个,她扯出一丝微笑道:“谢谢你。”
说完就晕了过去。
傻大个抱着姑娘坐在床上,傻傻发愣。
7.
天明,雨小了,两个小伙子带着众人来到老王家,闯进门里,只见到一个大铁球,不见了姑娘。
一群小伙子将老王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姑娘。他们又赶紧冒着小雨在村子里四处搜寻,一边高声呼喊姑娘,一边大声咒骂昨晚看门的两人。
他们已经把姑娘当成了自己的财产,弄丢他们财产的人,理所应当被骂。
他们找了三天,没找到姑娘。
一群人把姑娘标价,向那晚看门的两个人要钱。两个人给不出,一群人打了起来,从互相推搡一直发展到棍棒交加,混乱中,不知谁拎了一个链球,像陀螺一样疯狂旋转,铁球咚咚咚撞到了许多人的脑袋,一地红白液体,鼻尖都是腥味。
有些人当场咽气了,有些人断了肋骨胸骨,更多的人被砸成了不同程度的脑震荡。
那一天,县医院收容了许多村子里的年轻人。
家人询问病情,医生只是摇着头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这件事发生半个月后,村里人忙活农事的时候才想起,那个经常在村子里晃荡,像狗一样趴在门口睡觉的傻大个不见了。
村人心痛地叹息少了一个壮劳力,然后埋头继续干活。
8.
他们不知道,我父亲早在那个暴雨天,带着我母亲逃离了那个落后偏僻的小村庄。
听我母亲说,那晚父亲的背比熊还要厚实、还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