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皇陵中最为独特的一座。

别的皇陵中睡着一个皇帝，这座皇陵中睡着一对皇帝；而且还是两个不同朝代的皇帝同穴而眠：一个是大唐皇帝李治，一个是大周皇帝武则天。不过我游此陵，完全是冲着武则天而去的。至于李治，在我看来，他的整个人生不过是武则天的一架人梯罢了。在这座陵里，他也只有当当武则天家属的资格吧。

它叫乾陵，位于陕西乾县，以山为陵。山谓梁山。梁山有三峰，北峰为主峰，墓室即藏峰下；南有二峰，略矮，东西对峙，顶端各有一土阙，远望若美女之双乳，得名乳峰。倘从高处俯瞰，乾陵宛如一安睡之女子，甚是娴静柔美。

不过墓中安睡的那位女人却并不娴静，虽美不柔；为了权力，舍得下手。若在平常人家，要不是发疯，很难想象母亲会杀害亲生子女；可武氏为了嫁娲王皇后，自己当皇后，竟掐死了亲生女儿；为了当皇帝，又先后杀死了长子李弘，逼死了次子李贤。权力究竟是个什么魔物？可以灭掉女人的母性，可以使一个母亲疯狂至此！连杀戮子女都做得出来的女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至于她任用酷吏，鼓励告密，罗织罪名，遍施酷刑，残杀臣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吗？早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武则天到底杀了多少人，恐怕只能是一笔糊涂帐了。也罢，杀子女、杀大臣，是为了夺权和保权，就算可以理解吧，男皇帝不也有杀儿子杀大臣的么，毕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嘛。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老奶奶连自己的孙儿也杀。那已是在她取消唐朝，当上大周皇帝之后。有一次她的孙儿李重润偶然和妹妹背后议论了一下朝政，了不起就是犯了点自由主义吧，这丝毫也不威胁武则天的权力，然而她却不能容忍，竟把孙子当成肃反对象，杀掉了。皇帝这个位置，真可以让人神经质。现在那些把孙子呵护得宝贝一般地祖母们，你们能想象出祖母兼皇帝的心态吗？

一些历史学家总是谆谆教诲我们这些不太懂历史的人说，武则天是如何精明能干，如何治国有方，如何承上启下开出大唐盛世。这些说法可能都不错。可是如果盛世一定要用人血浸泡出来，一定要以剥夺人的尊严乃至生命为代价，这种盛世除了皇帝之外，谁敢沾边？任何个体生命都是宝贵的、神圣的，对于个人来说都是只有一次的。一个把人的尊严玩弄于股掌，把人的生命视为草芥的大人物，即使她或他的目的多么崇高，治绩多么辉煌，都是不值得去评功摆好的。在人的尊严和生命这一终极目的面前，一切其它目的都是暗淡无光的。让人吃饱穿暖却又让人整天提心吊胆，这样的领导者不值得史家为她或他表功。

然而有些喜欢弄历史的人却有一个不太好的癖好，那就是喜欢为那些有些才略而又特别专制残暴的君主说话。秦始皇，还有我脚下睡的这个武则天，都曾经是被反复表扬的对象；前两年，又轮到雍正火了一把。难道不残暴不嗜杀就一定治不好国吗？难道为了目的就一定要不择手段吗？我以为，对于那些超水平发挥暴虐的君王或相当于君王者，今天应该多说说他们的坏处，无论他们曾有多大的功业。我们应当对历史中飘荡的血腥味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理性的排斥，这样才能防止这种味道飘进今天和未来的生活中。

站在乾陵前，情不自禁地说了对武则天的许多不敬之言，似乎感觉陵中的女墓主有些不高兴了。罢罢，末了也给你这中国惟一的女皇说几句好话听听：你的性格中也并不尽盛着暴虐，有时你也显得很大度。比如骆宾王在讨伐你的檄文中骂你：“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疾呼：“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你看后不但不恼，反而对骆宾王的文笔大加赞赏，并叹息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揽到自己门下。这等胸襟，又非大多数女同志可比。就是许多男士也没有如此洒脱。不然中国几千年来那么多女同胞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当了皇帝呢。一千多年后虽然有个叫江青的想傍你为伴，无奈她在气量上就难以与你攀比；如果是她看到这样一篇文章，不把作者打成反革命才怪。

聪明的女皇在陵前为自己立了块无字碑，这也算是大手笔了。自己不说，让后人随便去说吧。好，既然如此，我便对着这无字碑说了上面这些话。至于女皇陛下高兴不高兴，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199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