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在关外”,这句话,不仅仅意味着自己有个远方的亲戚,更是代表着,在那个昔日代表着富足的东北,这是全家人的荣光。
“怜君身似江南燕,又逐秋风望北飞。”
——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
我只有一个姑姑,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身高、声音,甚至名字。她在我十九岁那年在东北去世。
据父亲讲,1958年的大饥荒,让村里的树叶都吃光了,树皮也成了争抢的食物。“树皮很涩,即使煮很长时间,仍然很难消化”。
无奈之下,伯父用独轮车推着奶奶,带着父亲和姑姑,踏上逃荒之路,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关外”。
那年伯父二十,父亲十六,姑姑比父亲大,比伯父小,正是碧玉年华,待嫁的年纪。但在当时满目荒凉的家乡,又哪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一行四人,跟着北去的逃荒队伍,衣衫褴褛,携老扶幼,一路乞讨,一路北行。因为饥饿或疾病,不断有人倒下,奶奶就是在途中病殁。
生死大事。但性命难保,何谈葬礼。三个食不果腹的年轻人,只得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偷偷将老人火化,收敛起骨灰,擦干眼泪,继续北行。
2004年,父亲送我去上大学,乘坐的火车经停北京丰台。听到报站,他似乎勾起了回忆,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陈述当年往事:“那会,我们就是在丰台火车站,躲过搜查,藏在装满煤炭的火车厢里,闯过山海关,抵达关外。”
山东人习惯称呼的“关外”,就是现在的东北,“关”就是山海关。从清末到民国,千里之外的关外正是千万山东人逃荒的“福地”。
建国初年,作为共和国长子、重要的工农业基地,就像那首歌里唱得那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那里有满山遍野,大豆高粱。”在这次自然灾害面前,成千上万的山东人依然选择了这片土地。我能想象,当他们抵达关外时的兴奋 之情。
几经周转,在老乡的帮助下,他们最终在吉林省的一个国有林场落下了脚。伯父成了伐木工人,父亲年龄小,姑姑是女孩子,被安排在食堂做些后勤。
春日的暖阳,透过浓密的森林,洒在这片沉积了上百年的黑土地,也洒在他们的心里。袅袅炊烟,缥缥缈缈,他们终于在这片鳞次栉比的茂密森林里,重新找到了生存的希望。他们感恩这片黑土地,感恩这片林场,以至于多年以后,伯父和父亲回到山东,在翻盖老房时,从大梁到檩条,坚持选用东北的松木。他们是恋念那木头飘散出来的松香,是感恩这片土地曾对生命的给予。
也是在这座林场,姑姑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男人——我的姑父。我见过他两次,也是从山东逃荒到关外的,一米八多的个头,浓眉大眼,面容方正,白净,健谈。很容易想象,一个姑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生活有了保障,对人生有了希望,爱情的火花,一定在她的脸上绽放了绚丽的光芒,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不同于伯父与父亲的本分老实,姑父在交际方面很是擅长。在林场短短几年,早早地转为正式工人,并分配了住房。表姐、表哥先后出生(姑姑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
所以,小时候,无论伯父还是父亲,每当说起姑姑,都是充满自豪的样子。我在小伙伴中间,每次谈起自己的姑姑,也是得意洋洋。
“我的姑姑在关外”,这句话,不仅仅意味着自己有个远方的亲戚,更是代表着,在那个昔日代表着富足的东北,这是全家人的荣光。
我九岁那年的春节,姑姑回山东省亲。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本家邻里,挨家挨户地探访,每家都要留下一两件礼品,或是点心,或是衣服,都是我和小伙伴们从没见过的。
姑姑给我带的礼物是两大盒的点心,和一盒的气球。那点心,今天想来,也是甜味扑鼻。母亲帮我把它们藏在柜子里,每天吃一小块,足足吃了得有一个月。至于那气球,我有了它,直接就把那在杀猪场争抢来的满是腥味的尿脬,远远地丢在了一边。
姑姑她们轮流住在伯父和我家,冬天没有农事,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聊天。姑父健谈,每天就像讲评书一样,说着林场的故事。母亲搂着我和姑姑睡在火炕上。姑姑有气管炎,应该是在关外落下的病根。她总说回到老家,会感觉好很多。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要我用小脚丫抵住她的脚掌,说我的脚丫暖和得就像一个“小火炭”。现在想来,这不仅仅是体温的传递,更是血脉、亲情的温度。
在那个寒冷的冬季,仿佛每天都暖洋洋的,仿佛每天都在过节。但日子过得很快,有一天早上,伯父派堂弟来接姑姑去他们家。我不舍得让走,就拽着她躲在院子里的麦垛后面。可等我放学回家,母亲告诉我,姑姑她们已经回东北了。当时是怎样的怆然若失,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安慰我,姑姑第二年春节还会回来,我也就有了新的期待。
但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姑姑,也是最后一次。——此后几年,她再也没有回山东,母亲只说是姑父工作很忙,还有一堆孩子需要照顾。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姑父才带着一个表哥再次回来,但姑姑没有同行。姑父的答案是,她体弱多病,受不了在路上的折腾。
这次是姑父带表哥来山东老家找媳妇。表哥继承了姑父的体格,高大、壮阔,但性格憨厚,不善言辞,却勤快,每天早早第一个起来,帮我们家打扫院子。劈材,干活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以我当时的年纪,以及对姑姑家家庭条件的想象,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带表哥来老家找媳妇。只能同意母亲的说法:山东的儿媳妇跟姑姑能更好地相处。
这次,我对姑父的印象已经不是以前。他依旧健谈,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更多的是漫无边际地夸夸其谈。说什么过几年,要回山东盖一处村里最气派的院子,把姑姑接回来住;说什么自己打牌,把把都糊,经常赢得盘满钵满……。我知道,他在吹牛。
后来,表哥在老家很顺利就找了一门亲事,带着姑娘回了东北。但打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我也很少有她们的消息。
一直到二零零零年九月,我大学入学,父亲要亲自送我报到。在出发的头天一大早就接到东北来的长途电话。接过电话,父亲沉默不语,从门槛迈过时,竟差点跌了个大跟头。后来才知道是姑父打来的:头天夜里,姑姑因病去世。
经与伯父协商,父亲还是要送我去学校报到,伯父则代表全家赴东北吊唁。——送我上学的路上,本就沉默的父亲,更加沉默。只是在路过北京丰台火车站的时候,说起了上述那段话。
后来从伯父那里得知,由于逃荒路上的折磨,加上不适应东北严寒的气候,姑姑本就常年体弱,加上多个孩子需要照料,气管炎、肺炎的毛病不断加重。但姑父后来每天沉迷打牌,孩子们又不争气,姑姑受尽病痛的煎熬。
我想,在病重的日子里,姑姑一定想念着家乡,这里更加温暖,这里掩埋着爷爷奶奶的坟冢。她一定常常想念着伯父、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们。躺在病榻上,她也许会想念起我的小脚丫,心里也许会掠过一丝温暖。但我们竟然没留有她的一张照片,我也只知道她的名字发音,却不知道三个字具体如何书写。
时移世异,世道轮回。如今,东北,这个昔日的共和国长子,就像父亲、伯父他们一样,从一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变得皱纹满面,步履蹒跚,过去的辉煌,变成了今天的落寞。而昔日饥馑凋敝的山东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和希望。我也不再用那句“我的姑姑在关外”,来给自己增添些许的荣光。
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体的生命际遇总像那被裹挟的一粒粒沙尘,很难左右自己的轨迹。在那场几十万人的大逃荒中,我姑姑只是其中一个。当年的故乡,让他们面临绝望,是那片黑土地,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希望,让他们寄托理想,把异乡变成了家乡。在那里,她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在那里,她们留下了生命中的憧憬、欢乐,也经历了彷徨与挣扎,承受着对千里之外家乡亲人的思念。
在时代的洪流中,她们虽然渺小,但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都曾为了生活的希望和理想,有过抉择,有过打拼和奋斗,最后带着眷恋,带着思念,带着不甘,默默归于尘土。
她们太过于平凡,平凡得不及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平凡得连面容、性情都泯然模糊。她们没有太深刻的时代印记,也不会有人给她们树碑立传。在主流的历史书写面前,她们失去的青春、苦难的遭遇,被“自然灾害”寥寥几字草草代过。等生命过后,她们除了后代,也许只剩下留存在亲朋好友脑中的点点记忆碎片,并不断消逝,终于无形。
所以,作为后辈的我,希望在这清明时节,串起片片模糊残缺的记忆,用贫瘠的文字记录下来,给她留些纪念,权作告慰。
归去来兮,逝者安息!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