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

河北州郡有义士

宛转蛾眉马前死

安禄山的军队打到常山（今河北正定）,太守颜杲卿无力抵抗，和长史袁履谦商量，决定开城迎接。安禄山命令他们继续驻守。颜杲卿送别安禄山之后，返回城中，指着身上的官服，对袁履谦说：“我们穿上这身朝服，到底为了什么？”【〔755.11〕禄山至藁城，常山太守颜杲卿力不能拒，与长史袁履谦往迎之。禄山辄赐杲卿金紫，质其子弟，使仍守常山；又使其将李钦凑将兵数千人守井陉口，以备西来诸军。杲卿归，途中指其衣谓履谦曰：“何为著此？”履谦悟其意，乃阴与杲卿谋起兵讨禄山。】

长史明白太守的意思。两人开始在敌后联络各地官吏和士民，准备声讨禄山。他们用计诛杀了几员叛将，恢复十七个郡城，合兵二十余万，截断了洛阳和范阳的联系。把依附安禄山的范围缩小到北方的六个郡城，紧紧地拖住他，使他不敢西进长安。

平原（今河北平原）太守颜真卿，是颜杲卿的堂弟，两人都是北齐有名的文学家颜之推的五代孙儿。颜真卿早就知道安禄山要反叛，所以不顾长期阴雨，修治城郭，充实仓库，整顿甲兵，作好拒守准备。【〔755.12〕初，平原太守颜真卿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壮，实仓廪。】

安禄山看他是个书生，无非是书法的名声高，未必有什么能耐？很不在意，在起兵南下时，传出椒文，调他发兵配合作战。颜真卿立即派李平上京告变，抵制安禄山的命令。【〔755.12〕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

玄宗刚刚听到安禄山叛乱，北方郡县纷纷投降，非常难过，凄然叹息：“河北二十四郡，竟然没有一个敢于抗击的义士，叫我太失望了！”【〔755.12〕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至李平到达长安，玄宗大喜：“我只看过颜真卿的书法，却从没有见过他是何等样人，却能如此忠义，难得难得！”颜真卿和颜杲卿互通声气，联络各地武装，组成敌后的抗击部队，给安禄山造成很大威胁。【〔755.12〕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真卿使亲客密怀购贼牒诣诸郡，由是诸郡多应者。】

史思明引兵包围了常山郡城，颜杲卿昼夜拒战，太原府尹王承业坐视不救、直到弹尽粮绝，城池打破，和袁履谦同时被俘，送到洛阳去见安禄山。

这时，安禄山已在洛阳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和长安的唐玄宗对峙，伊然是关东的最高统治者。【756.1春，正月，乙卯朔，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他见到颜杲卿，公然责备道：“你不过是个范阳户曹，小小的官儿，我提升你当判官，几年之间做到太守，难道对你不起？为什么要在背后造反？”【〔756.1〕杲卿至洛阳，禄山数之曰：“汝自范阳户曹，我奏汝为判官，不数年超至太守，何负于汝而反邪？”】

颜杲卿大怒，骂道：“你本是营州的一个牧羊奴，天子宠你当到三道节度使，尊贵无比，难道有什么对你不起的？你又何以要称兵谋叛？我是唐室的臣子，禄位是朝廷给的。你提升我，就非得跟你谋叛不成？我现在是为国讨贼，不是造反。躁羯狗，你快点动手吧！”【〔756.1〕杲卿瞋目骂曰：“汝本营州牧羊羯奴，天子擢汝为三道节度使，恩幸无比，何负于汝而反？我世为唐臣，禄位皆唐有，虽为汝所奏，岂从汝反邪！我为国讨贼，恨不斩汝，何谓反也！臊羯狗，何不速杀我！”】

安禄山大怒，把颜杲卿的舌头割掉，和袁履谦一起绑在天津中桥，处以凌迟的刑罚。刽子手一刀一刀地活活割肉，两人始终骂不绝口。颜杲卿的家属这次死于安禄山刀锯之下的，共有三十余人。【〔756.1〕禄山大怒，并袁履谦等缚于中桥之柱而寛之。杲卿、履谦比死，骂不虚口。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馀人。】

唐玄宗先后派出高仙芝、封常清和哥舒翰在潼关之东抗击安禄山，郭子仪和李光弼在北方牵制。结果，除了郭、李两人战况有所进展，另三位大将都窝窝囊囊地失败了。潼关因此失守，安禄山要向长安东郊进军了。杨国忠哪里有心应战？一门心思只想逃到蜀中去，便极力怂崽玄宗。

傍晚，玄宗叫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暗地整理禁卫部队，赏赐大量金银，挑出骏马九百多匹。次日黎明，玄宗悄悄地带着杨贵妃姊妹、皇子皇孙、杨国忠、韦见素等等，以及亲近太监和宫人，西出延秋门。没有跟上的皇家子弟，也来不及招呼，就这么丢下万里江山和士民百姓，以及庄严的朝廷和文武百官，急惶惶地逃走了。【〔756.6〕是日，上移仗北内。既夕，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馀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独与贵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妃、主、皇孙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

他们路过国家仓库，杨国忠主张烧掉，玄宗说：“贼人来了，没吃没用，得找老百姓搜刮，不如留给他们，免得作践我的赤子啊。”【〔756.6〕上过左藏〔仓库〕，杨国忠请焚之，曰：“无为贼守。”上愀然曰：“贼来不得，必更敛于百姓；不如与之，无重困吾赤子。”】

他们过了渭河便桥，杨国忠放火烧毁，玄宗很是伤心：“百姓也要逃生的，怎能毁掉他们的退路？”随即叫高力士指挥扑灭了大火。【〔756.6〕上过便桥，杨国忠使人焚桥。上曰：“士庶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内侍监高力士，使扑灭乃来。】

中午这一行人到达咸阳，尚未吃早餐，杨国忠买了些芝麻饼，送给皇帝勉强充饥，然后寻找地方官吏，却早已逃光了。幸得老百姓热情地送来各种粗糙的日常饭食，虽说掺有豆子和面粉，那些饿慌了的皇子皇孙，抓起大口大口地吞咽，很快抢光了，还吃不饱。【〔756.6〕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谕郡县置顿。食时，至咸阳望贤宫，洛卿与县令俱逃，中使征召，吏民莫有应者。日向中，上犹未食，杨国忠自市胡饼以献。于是民争献粝饭，杂以麦豆；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玄宗都一一付钱，表示感谢。百姓哭声震天，皇帝也掩面吸泣。有位叫郭从谨的老人，走到玄宗面前，诚恳而痛心地说：“安禄山包藏祸心，不是一两年了。凡是入朝告变的人，陛下都杀掉，只信那个安禄山，才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古代帝王向忠良聪明的人求教，开阔自己的心胸，就是为了不受蒙蔽。我记得宋璟当宰相时，经常提出忠告，百姓过得很安宁。如今在朝的臣子不敢说真话，只会讨好奉承，死保官禄，城门以外的事，陛下都弄不清楚。我们老百姓早就明白会有今天的灾难。可是，天子住在九重深宫，虽有一番诚心，也传不到陛下那儿。要不是今天路过，我们哪有机会亲眼看到陛下，当面诉说情况呢？”【〔756.6〕上皆酬其直，慰劳之。众皆哭，上亦掩泣。有老父郭从谨进言曰：“禄山包藏祸心，固非一日；亦有诣阙告其谋者，陛下往往诛之，使得逞其奸逆，致陛下播越。是以先王务延访忠良以广聪明，盖为此也。臣犹记宋璟为相，数进直言，天下赖以安平。自顷以来，在廷之臣以言为讳，惟阿谀取容，是以阙门之外，陛下皆不得而知。草野之臣，必知有今日久矣，但九重严邃，区区之心，无路上达。事不至此，臣何由得睹陛下之面而诉之乎！”】

玄宗也很感动：“我太糊涂，后悔来不及了，谢谢你的真心诚意。”把老人送出门外后，尚食官送来饭菜，他叫随从官员先吃饭，然后自己吃，同时叫军士分散到村里找吃的，约定集合地点。【〔756.6〕上曰：“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慰谕而遣之。俄而尚食举御膳以至，上命先赐从官，然后食之。命军士散诣村落求食，期未时皆集而行。】

半夜时到达金城，县令早逃走了。馆驿没人看守，油灯也找不到，人们互相枕藉，不分男女贵贱，总算躺下来休息了。【〔756.6〕夜将半，乃至金城。县令亦逃，县民皆脱身走，饮食器皿具在，士卒得以自给。时从者多逃，内侍监袁思艺亦亡去，驿中无灯，人相枕藉而寝，贵贱无以复分辨。】

第三天，玄宗到达马嵬驿。将士困乏已极，情绪激愤。陈玄礼告诉太子，必须杀死杨国忠以平民愤。太子犹豫不决。【〔756.6〕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太子未决。】

恰巧有二十几个吐蕃使者拦住杨国忠的马，问他要饭吃，杨国忠还没答话，军士们就大叫起来：“杨国忠和胡人谋反！”有人举弓乱射，杨国忠逃向西门，军士们鼓噪追到，一顿乱刀，截割尸体，把脑袋挂在枪尖上，到驿门口悬挂起来。他的儿子杨喧及韩国、秦国夫人也同时被杀死了。【〔756.6〕会吐蕃使者二十馀人遮国忠马，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军士追杀之，屠割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韩国、秦国夫人。】

玄宗听到闹声，问出了什么事？左右人告诉他：“军士反对杨国忠。〞玄宗拄着拐杖，走出驿门，劝慰军士，要大家归队，可大家都不离开，【〔756.6〕军士围驿，上闻喧哗，问外何事，左右以国忠反对。上杖屦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应。】

陈玄礼才说：“杨国忠谋反，贵妃是不应侍候陛下的，请天子割舍恩爱，明正典刑。”【〔756.6〕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玄宗犹豫了一会儿：“我自己来处理吧。”走进屋内，靠着拐杖，偏着头闷了好久。京兆司录韦谔上前谏道：“现在是众怒难犯，安危就在倾刻，请陛下赶快决定！”跪下叩头，血流满面。【〔756.6〕上曰：“朕当自处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因叩头流血。】

玄宗哪里想得通，舍得下：“贵妃深居宫中，怎会知道国忠谋反呢？”

高力士这才坦率地劝他：“贵妃的确无罪，可将士们杀了杨国忠，贵妃还在陛下身边，他们能放心么？陛下冷静考虑吧，只有将士安心，陛下才能安全呢。”——高力士服侍玄宗五十余年了，在重要时刻他的话很有份量。【〔756.6〕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玄宗无话可说，泪流满面，摆摆手，叫力士把贵妃带到佛殿，用白绫子缠住颈脖，很快就缢死了。尸体放在驿站的庭院中，召陈玄礼进来认清面目。陈玄礼和军官们脱下军帽，向皇帝叩头请罪。玄宗一一抚慰，请他们向军士传达诏令。陈玄礼等人高呼“万岁”，再拜退出，准备动身。【〔756.6〕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之。舆尸置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玄礼等呼万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

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小儿子杨晞、虢国夫人和她的儿子裴徽，都乘机逃走了。逃到陈仓，县令薛景仙把他们抓住，全部杀光。【〔756.6〕国忠妻裴柔与其幼子晞及虢国夫人、夫人子裴徽皆走，至陈仓，县令薛景仙帅吏士追捕，诛之。】

这就是后人常常提起的“马嵬兵变”，白居易在《长恨歌》里为之深憾长叹的一幕：

六军不发可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唐玄宗留下了无穷的痛苦和遗恨，便继续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