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每一年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肃杀、清冷,四面埋伏。
如同9岁那年的初冬,当我睁开眼睛,先是看到迷迷糊糊的一点白影,它像水波一样漾开……洁白的光秃秃的墙壁,各种奇怪的仪器和管子,步履匆匆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和我一样躺着的目光空洞的陌生人……
我害怕、恐慌,想动却动不了,我急着喊妈妈,张开嘴却没有声音。眼泪稀里哗啦浸湿了枕头。
像一场梦魇,我不知如何醒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眼睛胀痛得像要炸掉,我开始感到四肢有一点麻木,可是它们还是不能动。
点滴的药水滴答、滴答……我感到嗓子很干很痛。
这时候护士来了 ,“你醒了,能听到吗?”她尽量大声地对我说。
我眨了眨眼睛向她示意。
她飞快地在一张表格上记录着什么,一边念叨着“血氧正常,生命体征正常,麻药过了你就能动了”,又三两下换了瓶药水,“好好休息,过几天就可以去外面了。”
我想问她点什么,她一转身不见了。
后来的几天,我反反复复发热,每天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菲菲,小心!”是爸爸的声音,我找不到他在哪,抓不到他的手,一道强光把我和他硬生生分隔开,灼热、疼痛、无边无际。
在梦里,总是爸爸走向团昏黄的光,那头什么也看不到。我只看到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就像小时候每次他骑单车送我去上学,我跑几步就能坐上他的单车后座,跟着他哼民歌。
那时光好像个告别,在一个不远不近的梦里,没有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可是我知道,他走了。
护士把我推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哭成了个泪人,她头发也白了,脸色说不出的憔悴。我已经可以伸出手抱她,舅舅和姨妈也围了上来。他们把我推到另一个病房。这个房间有窗户,住着3个人,我的床头有一束鲜花。
大朵的金黄色向日葵和细碎的米色满天星簇拥着,插在一个深蓝色的宽口花瓶里。浓郁的生机仿佛就在病房里绽放。
妈妈一直摸我的头,没有说话。
下午舅舅和姨妈去吃晚餐,我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她,我的指甲可能都要掐进她的肉里面去了。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我脸上。
我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手上写“爸爸”。她装作没看懂。
妈妈趴在我肩上,我们俩哭成一团,她说“没关系,不能说话没关系,以后妈妈说给你听。”
有几天她回去了,过了几天她再来的时候感觉又老了十岁。
我出院回家的时候,去的是舅舅家,家里的东西也都搬到了舅舅家。
舅舅说:“只管住,这里本来就是你和你妈妈的家。”
舅舅家的屋子后面有一株槐树,我去树下拾回来槐花,妈妈就把槐花做成槐花饼。小时候我们还有爸爸一起回来,外婆总会做很多的槐花饼,爸爸说,槐花是花仙子送我的礼物。槐花落尽的时候,妈妈带我回我们自己的家,卖掉了那个房子。
隔壁家的小孩看到我回去,高兴地跟我一直说他幼儿园的事情,他期待着我像以前一样语气夸张地给他回应,我只能给他尽可能夸张的嘴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他意识到我不是在跟他做口型模仿的游戏,他赌气地蹲在地上不肯起来。妈妈跟他说,姐姐生病了所以嗓子哑了,等感冒好了就会好。他好不容易才将信将疑地回了家。走之前,他紧紧地拥抱我,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最后只拿走了和爸爸的合照,还有一本日记。
家,彻底的没有了。没有了最亲爱的家人,哪来的家呢?
我真的感觉爸爸离我已经很远了,他住的地方,草已经没及我的膝盖。我真想在那里种满花,每个没事的下午,他会泡一壶浓茶,在门前看报赏花。
有些人来不及告别,就已经天上人间,永不会相见。
一个多月后,舅舅借走了妈妈手上卖房子的钱,说去做生意却亏了血本。
不久,他们开始给妈妈介绍对象。
那些到家里来的叔叔对妈妈总是笑脸相迎,看到我之后脸色就开始阴晴不定。
我听到舅舅和妈妈在背地里说过,“一个哑巴,又是个女孩,长大了还不是个负担。你要是为她好就别挑三拣四,赶紧找个可靠的人,母女俩下半辈子好歹有个着落。”
之前每见完一个叔叔,妈妈问我,我都摇头。有一次我点头了,他成了我二爸,他们让我这样叫他,虽然我说不了话。二爸是唯一一个在说到我的时候,眼睛也只看着妈妈的人。
二爸和妈妈见我喜欢看书,送我去了寄宿的特殊学校。我在那里念完小学的课程,也读完名义上的中学。他们有了个孩子,是个男孩,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读完中学,我就没必要再继续念下去了,杨老师说她能教的我都学了。我该去走自己的路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
二爸和妈妈没有太多的挽留,他们担心我会吃苦,但是知道我一直想走。我笑着用嘴型告诉他们,“没关系。”
很多话我已经忘了要怎么动用我的唇面部肌肉试图发声。总有孩子跑过来,冲我喊一声“秦哑巴!”他们的爸妈会凶他们,跟我道歉,我一直试着说“没关系。”
也是那些爸妈会在他们家最小的孩子哭闹不止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对孩子说“再哭,再哭秦哑巴就来把你抱走!”然后那些父母面无表情地把孩子抱走。
我再没有抱过任何小孩。仿佛我抱他们会是对他们造成的莫大的伤害。虽然他们冲我笑,我也冲他们笑。好像当一个人的身体某一部分残缺了,别人就觉得他的脑子也就跟着坏掉了一样。
二爸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他熟人介绍的一个小公司里整理资料。还帮我找了一个房子,一个小小的可以做饭的单间。我开始在城市的另一边独自生活。
我住的对面住着一家五口,三代同堂。
他们家的孩子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他跑出电梯,撞掉了我手上的书。我蹲下去捡书,他连忙递给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笑着试着跟他说,“没关系”。他听不到我的声音,竟俯过身子凑近我,我听到他也很小声地、几乎只是用气息一字一字地对我说:“啊?你说什么?”
我笑了,用手势告诉他和他的父母我是个哑巴。
后来,他们一家子都很照顾我。在小小的城市竟然有了一点温情,足够让我一点点攒积这温暖,填充每一天的黑暗。
在那个城市,那家公司工作第三年,我遇到一个男孩子。他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很白,有点微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也让人感觉很暖。
他每周六来公司,到资料室查阅不同的文件,待四五个小时然后离开。四五个小时,基本上我刚好可以看完一本书。如此这般过了几个月,我后来知道他是老板的儿子,公司以后的继承人。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下班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指了指嘴巴,摆了摆手。
他说,“我知道。那一起看电影吧,我这里刚好有两张明天的票。”他把其中一张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小跑着出去了,还一边说,“明晚7点,不见不散。”
我枕着那张电影票入睡,却几乎一宿没睡着。
他有一种温暖的、让人安全的磁场,他在的地方像是黄昏的夕阳,安静、平和、盛大。在我读过的书里,从未听人这样描述爱情,可是我感觉我恋爱了。
我想去见他,我竟然很想很想很想去见他。
好在我们不用交流,避免了很多尴尬。碰头,检票,看电影,他送我到楼下。全程我只有点头、摇头、微笑,倒是他一直在说话。
大概每个月我们一起去两次电影,有一次他试着牵我的手,我躲开了。他碰到我的那只手,好像就突然被电到,山崩海啸,摧枯拉朽。
我一溜烟跑上楼去了。
遇到爱情,是拼命地想靠近;因为自己不够好,又拼命地想逃离。
我和他没办法交流。我知道我不会腻,但他会,当他说完他想说的话,就是他要离开的时候吧。没有人会愿意对着空气,对着影子说话。除非他是一个傻瓜。
只是我还没有等到他说完的那一天。老板找到我说,他儿子就要上大学去了,和他的一个青梅竹马一起去,可能要他们结婚的时候才会回来。他说女孩子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人过日子,耽误谁也不好。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难过,虽然我早知这难过会来,它像大石头压在我胸口,生疼,让人喘不过气。
我生病了,反复发热,几乎卧床不起。终于有天想要下去喝个粥,刚出电梯口就倒下了。楼下的保安送我去了医院,又去给我买了吃的。往后几天,凡是我去医院,他都陪我过去。
半个月之后身体差不多好了,他半开玩笑地叫我请他吃饭,我没法拒绝,确实很感谢他的帮助。
他喝了点酒,话很多,说他来这里一两年了,其实我们早就算认识了。他还知道,我刚失恋。又说天下男人多的是,让我想开点,珍惜眼前人。
他给我倒酒,开始我没喝。他说我没劲,我喝了一小口,他满意地笑了。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在路上买了一些水果给我,说对身体恢复好,还非要帮我拎到门口才走。
那以后他每天都非要送我回家,我生病那几天也是他这样送回来的。都是漂泊的人,出门在外至少有个朋友。我没什么朋友,但是我愿意和他交朋友。
大概一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刚把我送进家门,又在外面敲门。
我以为他又忘记了什么事情,打开门的瞬间他立马挤了进来,砰地一声关上门,把我抵在墙上亲吻我的嘴巴。本来就发不出声音的我,怎么反抗也没有用,眼泪大把大把地落下来。
他几下把我的衣服扒拉下来,疯狂地在我身上亲吻,手在我身上抚摸揉捏。
最后,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扑倒在床上,用这种方式彻底占有。
完事以后,他躺在我身边穿着粗气,拿了张纸巾让我清理下身子。当他看到纸巾上淡粉色液体的时候,欢喜地抱住我亲掉我脸上泪水。
他说他会娶我。他说我们也处了几个月了。改天请几个朋友聚一桌就算把事情办了。
原来一个男人,从他送一个女孩回家的时候开始,就认为他们在谈恋爱了。
原来一个男人,在他和一个女孩相处一段时间后,就认为他们可以上床了。
原来一个男人,在他和一个女孩发生了关系之后,就认为他们就能结婚了。
女孩至始至终在那段关系里,只被当成是一个猎物。
他睡在我旁边打呼噜的时候,我突然信想到这一切。完了,我完了,我的人生完了。
“哑巴配保安,也中。”舅舅这样说。
他欢欢喜喜地去二爸家提亲。我们走的时候,我还听到有小孩在后面喊“秦哑巴。”
糟糕的是我真的和他结了婚。我别无选择,他和生活都不会放过我。
生活何尝不是从一个牢笼掉进另一个牢笼,有的牢笼是别人追着你盖的,有的牢笼是自己亲手挖的。
我生了一个女儿,开始他担心孩子是不是哑巴,我和旁人向他解释说不会,他不信。他说如果孩子是哑巴,我们娘俩就一起打包走人。
孩子一岁多开始牙牙学语,他也就不再说这事,只说怎么就没生个儿子。
那一年他升了保安长,开始大吃大喝,夜不归宿。
我心里很清楚。只是没法说,也不想说。
之前上班有点积蓄,他挣的钱偶尔也贴补点家用。我每天就带孩子,孩子睡觉时候就看看书,自己做阿胶糕。有很多人买我的阿胶糕。我不会说话,但会做好每一件事情。
孩子三岁读幼儿园的时候,他几乎已经不回家了。我又回到原来的公司上班。
谁想到半年后自己挣钱省吃俭用下来还有结余,加上一直做阿胶,也有了一点钱。老板看我们母女俩可怜,说我可以自己开个小铺子,他可以借我一些钱,我什么时候挣到了再还他。这样也方便带孩子,总得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考虑。
小铺子开张那天我简直欣喜若狂,也很想念我的爸爸,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的,痛彻心扉的想念。这想念从前没有任何回响。我一直是对空气、对影子说话的傻瓜。
过了两年,我手上有了些存款,老板说不用急着还,我肯定还有更需要的地方。于是我和跟他说离婚,他说可以,他知道我开店有了一点收入,我得给他一大笔钱。我想起倒在电梯口的那一天,什么也没说,答应了。那是我付出心血的全部收入。
后来的某一天,我正在忙着打包阿胶,“老板娘,一起吃饭吗?”我没抬头,只摆了摆手。
“那等你忙完了一起看电影吧,我这里刚好有两张明天的票。”
我惊诧地转过身,见他把其中一张放在我面前的橱柜上,还一边说,“明晚7点,不见不散。”
巨大的电流涌过我的全身,在黄昏的云光里,我几乎晕厥。
我曾经最怕每一年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肃杀、清冷,四面埋伏。
在那一个冬天,我好像从一个梦里醒来,日光像水面的涟漪荡漾开来,向日葵和满天星都会盛放,在浓郁的春天到来之前,而他终于听见我的声音。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