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孕

地上的雪已经浸湿了我的三层裤袜，头上的珠翠也从未如现在这般沉重，我还在坚持，这场仗，我必须要赢。

旁边的桂枝嬷嬷还在焦急地劝着：“娘娘您还是回去吧，皇后娘娘午睡，您在这儿跪着，若是陛下知道了，叫老奴如何是好呢？”果然是浸淫多年的老人呵，皇上向来与皇后相敬如宾，必定不会因为我而斥责皇后，我这样做，无疑是以卵击石，徒增后宫笑柄罢了。

只不过，皇后固然是陛下不愿试探的底线，而我，却也是当朝最得宠的嫔妃，而且，我的手里还握着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筹码。在这里跪着，不过就是在赌那个人对我的宠爱，在赌我这场战役的胜利的可能性。皇后又怎样？这次⋯⋯我的眼底涌起一丝冷意，手指上冰冷的护甲刺入手心的皮肉，只有这样才能保存我残存的意识，我必须要等，等到陛下的到来。三个时辰又过去了，“小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跪了⋯⋯”玻若是从小服侍我的贴身婢女，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我只我只问一句，消息可否当真！”即使有再强的心志，此刻的我也只能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两句。看看她坚定地点点头，我点点头“那就，跪吧。”我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不向后倒去。

终于，伴着太监尖锐的嗓音，在那一抹明黄色映入眼帘时，我恰到好处地晕了过去。这一次，我赢定了。

再醒来时，我的思绪还不清明，但是那股熟悉的松针香气提醒我正身处逸鸾殿的后堂，这一次，终究还是我赢了。这后堂是早先皇上为了避免外边正殿的人声嘈杂，故将后边的内室重新修缮了一下，作为处理政务和小憩的场所，在前朝，只有首辅大人廖斌全大人可以到此处参议政务，在后宫，只有我，帝贵妃廖氏，可以无需通告地随意进入。父女两人成为了这无上殊荣的享有者，难怪会惹得满朝不满，后宫怨愤，也恰好将刀柄递到了早就看我不顺眼的皇后手中。

“帝贵妃如若再不醒来，你们的脑袋也不用留了”虽闭着眼，我也能感受到他的盛怒。“君上”终是不忍拖累那些无辜的太医，我轻轻开口，毕竟，我可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呢。抬眸，果然看见一张焦急的面孔，是他，我的丈夫，这个帝国，唯一的王。看我醒来，他喜出望外“阮阮，你醒了！”躺在熟悉的怀抱中，我知道，这一切，还是都属于我的。

“太医说了，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虽是皇上，但将为人父的喜悦还是溢出了他的眉梢。没错，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筹码。可是我现在并不能表现出来，我假装吃惊地掩住口，泪水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君上，臣妾⋯⋯”“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放心。”他亲吻着我的手指，温柔地说。“可是皇后娘娘她不会怪罪于我吗？”我委屈地问。听到此处，皇上的脸果然阴沉了下来“皇后那里，朕自会去好好训导。”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把自己更深地埋入他的怀抱，汲取着深宫里唯一带给我的温暖。

天元二十三年，陪伴千彻帝的六年后，我终于有了身孕，这也是自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因此，皇上对此格外重视。不仅在我的饮食上大费心思，更是将我置于逸鸾殿偏殿居住，亲自照料我。而且还费力寻找各种珍奇古玩供我消遣。反而皇后的凤栖宫，此刻却显得格外地沉默。然而当时专注于养胎的我也并未对此多留心⋯⋯

这天下午，我正倚着一只苏绣缠金软枕，百无聊赖地挑选着几斛松针，却听得玻若惊喜的叫声：“元贵嫔娘娘您来了！”我不由地心头一动，姐姐，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第二章 元贵嫔
我和姐姐就这样隔着一层软纱帘互相对视着，姐姐，有多久，我们没有见面了？元贵嫔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早在陛下还未称帝时，便入府侍奉。陛下不喜女色，所以登基时偌大的后宫只姐和皇后两人，因着除了皇后是唯一的妃嫔，故赐号“元”。只是数日，姐变得更加瘦削，衣衫单薄的站在那里，即使经历如此大的变故，一双温柔的眼里还如从前那般不悲不喜。“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姐的礼数做的周全，我也自然不能让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想多，便也直起身子微微提高声音：“元妃娘娘请起。”话音刚落，便只听姐淡淡说到：“贱妾福薄，难担妃位，娘娘只唤贵嫔就好。”是啊，我无力地缩回软榻上，布刑司的刑罚应该已经磨去了姐所有的斗志吧。就在几日前，皇后下红不止，而姐的寝殿中又被查出五行草，便有妃嫔进言是姐在给皇后侍疾时做了手脚，导致皇后险些丧命。陛下虽然盛怒，却碍于我的关系迟迟并未下令。前朝上书废妃的折子却像约好了似的一连串地往上递。我和父亲才意识到我们所拥有的权势与富贵，已经遭到了多少人的嫉恨。姐，便是最容易开刀的猎物。如果我不去求皇后开口饶恕姐，不仅姐活不下去，下一个被开刀的，是我？还是我的父亲？我不敢想⋯⋯

我静静地看向姐，也只是二十的年华，一挽青丝里居然也看见了几丝白发。终是没能忍住，我赤足跑到姐的跟前抱着姐痛哭起来。姐却没有讶异我的行为，她只是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一边说着，一边把我扶上了软榻，自己在另一边坐着。“如果不是你的这个孩子来得及时，我们廖家，可能真的要完了”姐淡淡地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我还不明显的腹部。“姐⋯⋯”想问一问姐的身体，终还是怯懦地没有说话。为了平息众怒，即使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姐投的毒，皇上还是降了她的位分，下令赐了姐一碗红花。姐，从此哪怕得宠，也不会再有子嗣的希望了⋯⋯皇上说，只有这样，姐才能被放出来。

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穿一身水色的曳地裙。发髻上也因着嫔位的缘故，只是简单地簪了几朵小小的嵌珠银花。面上更是无一点修饰，原来好看的远山黛如今也没了以往的风韵。我心疼不已，连唤玻若取我的眉粉来，却被姐轻轻用手拦下“不必了”姐环视了一周，轻轻点头：“到底也没有连累你，我很高兴。这里虽小，可这随意摆设的哪一物不值万金之数？即使是这焚香的香炉鼎，也是难得一见的古物，你手里的那把美人团扇的手柄是暖香玉制的，夏天清凉，冬天触手生温。奇的更是有一股子淡淡的香味渗出来。扇子的纱倒不是特别名贵的纱料，关键这美人却是前朝最有名的吴显所画，世上只此一把。若不是之前我有幸在先太后面前一见，只怕也是认不得这不俗之物的。”

“到底是姐，我虽伴君几载，但是这些好东西，我却是说不上原理的”我淡淡笑道，“见过好东西又能怎么着？也只能今日托你的福再仔细看看。”眼看姐的神色变得不好，我赶紧打岔：“姐姐莫要骄傲，若论起吃的来，那你可是比不过我的。赶紧尝尝这些小点心看看味道好不好？”姐不由笑道：“那倒是，你对吃一向再精通不过。”我取筷拈了一块桃花酥放在姐的碟子里，“快吃吃这个，也只有我这儿才有呢”姐点了点头“味道确实甚好，难为如此平常的一道酥点竟这么好吃，看来你的小厨房可是立了头功。”玻若在一旁不由扑哧一声笑道：“这哪里是小厨房的功劳，这桃花酥的制法还是娘娘自己想出来的呢！”

看到姐吃惊的样子，我得意洋洋地说道：“寻常桃花酥只是选取半开的桃花做料，我的桃花酥只选未开的花苞，香味会更加浓郁，再以露水加面粉和之，不用砂糖而取蜂蜜入味，上笼蒸时不用清水，而是在水里加入桃花和蜂蜜，三小时换蒸一次才行。”“果然是吃的行家，真真服了你了！”看到我堆在桌上的松针，姐淡淡开口：“是给陛下用的吗？”我点头：“是，我专门只选了每年春季松针储存起来的。”姐点了点头“冬季松针成熟，点燃松油味太重，春天松针柔嫩，气味也淡。焚香时若是再加些薄荷粉，陛下一定会更喜欢。”我讶异于姐的熟识，突然想起姐比我要早陪伴皇上五年之久，对皇上的熟悉程度更是远远地超过我。

夜色深了，用了晚膳后，我送姐到殿口，姐回头笑道：“按理你这肚子该有点显怀的迹象了，怎么偏偏还是和原来一样，可见这孩子也是个发懒的主”说着便扶了婢女的手准备离去。“姐，这婢女看起来面生的很”看着我疑惑的表情，姐微微笑道：“我从布刑司出来后，宫里原有的人都被打发去了皇陵，这是新配的新人，叫望栎。”

站在殿门口的我望着姐缓缓地离开，不由地想着在此之前的姐，应该是深爱着皇上的吧？而我和她相比，对皇上的心又有几分是真的呢？一阵寒意从心底蔓延，当晚便早早入睡了。谁知半夜，玻若慌张的跑了进来，说：“娘娘，大人他被皇上下旨下狱了！”
第三章 约定

让人讶异的是，皇后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到来，衣冠整齐地端坐在高位。昔日光彩夺目的帝贵妃，为了她的父亲，青丝未挽，只着一件寝衣，跪伏在这个拥有后宫最高权利的女人的脚下。

“帝贵妃不去找圣上求情，却来找本宫，可真真是稀罕得不得了呢。”皇后美艳依旧，染得艳红的指甲玩味地敲了敲旁边的紫檀木桌。我抬头看她，作为在这深宫居住时间最长的女主人，她显然已经不再年轻。我低低叩首：“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嫔妾有事自然先向皇后娘娘禀告，让娘娘为我做主。”靡靡叠叠的花球灯照得皇后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辨。“你也知道，后宫可不能干政。”皇后淡淡笑道。“可您是皇上的原配，求娘娘高抬贵手，放嫔妾父亲一马，嫔妾愿为娘娘赴汤蹈火，绝不会有半分犹豫。”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纵使我再得宠，父亲再受皇上器重，也终难以抵挡势力强大的皇后母家。皇后之所以这么久都按兵不动，想必为了今天的这场戏也实在忍得辛苦。

“帝贵妃既这么说，姐妹一场，该帮自然是要帮的。怀着身孕辛苦，忍冬，还不快扶帝贵妃起来！”皇后也许一直都是在等我这句话吧。我虚扶了忍冬的手，告了谢，浅浅地坐在绣凳上。“娘娘需要嫔妾做什么，嫔妾定当全力以赴”我看向皇后。皇后却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碧玺珠不语，一时间屋内静得只能听到噼噼啪啪的灯火爆芯的声音。良久，皇后似是心中一动，嘴角含笑地伏到我耳边说出两个字。我刹那间整个人都如失了魂般歪在地上，再不能动弹半分。

背上的冷汗浸透了我只有一层的寝衣，我仍然控制不住般的瑟瑟发抖。“嫔妾⋯⋯”只是说出这两个字，我却难过地再也无法开口。没有背景没有家世的女子，在这深宫里，即使再得宠，也会有这般不如意的时刻。想到父亲，我终还是艰难地磕了磕头：“一切愿听皇后娘娘安排。”

“很好，夜深露重，忍冬，送帝贵妃回去吧。”皇后悠悠笑道。离开云鸾殿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屋角下系着的几个镂嵌金球，正随着风四处摇荡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就这样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皇后的心里现在一定很高兴吧，我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任由着忍冬和玻若把我扶回去。忍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芙蓉榻上，已再无半分睡意，眼泪止不住地使劲往外流。皇后派忍冬送我回来，就是怕我会想不开出什么意外吧，为了我的父亲，我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可又有谁知呢？

第二日一早，皇上便来到我这里，眉眼里止不住地欣悦：“爱妃莫要怪我，当时朝堂之上那些老臣苦苦相逼，朕没法了，只好将你父亲暂先下狱。谁知今天早上那帮子老家伙又改了主意，你的父亲朕已经派人送回府里好好休养，你且放心吧！”我婉婉地低眉：“臣妾知道的，所以臣妾没有去找君上，因为臣妾知道您会还臣妾父亲一个公道。”皇上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换做以前的我，估计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可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反抗的资格呢？我伏在皇上怀里，竭力地嗅着好闻的松针气味，让自己不要哭出来。皇上哪里见过我这般温柔的时候，遂十分激动地抱着我问我最近的种种状况，又伏在我的肚子上假装和肚子里的孩子对话。他一定非常喜欢这个孩子，而我⋯⋯我苦涩地抿了抿手中的茶，再好再甜的牛乳茶，对我来说也和黄连一般苦涩。

李全进来的时候我和皇上正在用午膳，他自幼便跟着皇帝，有什么事需要他亲自来说，想必非常重要。只见李全跪在地上，十足十地行了大礼眉眼里全是笑意：“恭喜皇上，云鸾殿刚传来消息，皇后娘娘有孕了！”我虽明知会有这一天，然而却再也难掩心中的酸涩，只能用手死死捏住一只青瓷小酒杯，强颜欢笑地向皇帝道喜：“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臣妾⋯⋯”眼泪竟不知何时流了下来，我慌忙拭去，却引得皇帝嗤笑：“难不成是高兴坏了？”皇上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拉了拉我的手，便要去皇后宫里。

我强支起身子，送走了皇上，便实在无法强撑，一歪头竟昏了过去，这一次，终是我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