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门

云隐门

谨以此文祭奠曾爱过的武侠。

图片发自简书App


引子

一团浓雾升起,缓缓的摊开,摊开,与上空的云层慢慢融合在一起,一行风姿绰拔的松柏突兀出现,枝桠上跳动着点点亮光,身后隐隐约约的露出一堵红泥墙,上面似有条巨大的蜈蚣趴着。

“师父,师父,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吗?”糯糯的女声破开残留的薄雾,几束阳光打在红墙上,拖出一长两短三道影子。

化机子揉揉自家弟子枯黄杂乱只有五寸左右的头发,“对,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三十年了,他想回这个家三十年了,仅管瓦上的杂草都有一米高了,仅管有些椽子已断裂使屋顶成一个个鸟窝,仅管门扁已在风雨里辨不清刻字,可这仍然是他的云隐门,是师父带他上山牵着他的手指着门头告诉他那三个字读白云的云、隐逸的隐、大门的门的云隐门。这道在两米高的外墙上从墙头劈到墙脚的剑痕上的驳驳血迹已与墙上的红泥融在一起,仿佛那是红泥在雨雾的照料下突变的颜色。

“呱——”一只如夜幕的黑鸦掠过几人头顶,飞入院中,一头扎入那棵齐天的梧桐不见踪影。

“只有乌鸦了吗?”化机子的目光终是从那道剑痕上移开,望着黑鸦飞去的方向,喃喃自语。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也是在那棵梧桐树下,师父拿出去年在它身上伐下的一截树枝,教他推刨花,几刨子下去,一朵朵木花就在脚边堆了起来,几只孔雀围着他们开屏,那时候的他对师父说了句什么,师父脸上的笑便如牡丹初绽般一瓣瓣打开,那天后的午后,他和师父一起做的那把七弦琴便日日在这院中和着孔雀的舞姿,荡开了春雨冬雪,夏雾秋霞,之后,却再无之后了。

杜衡抿了抿薄唇,看了眼愣神的师父,如果他没猜错,这座落满蛛网,残落得只剩寒鸦栖息的院落是座道观。这就是师父一直叼念回去的地方?这里就是师父从来不曾提起过的曾经吗?这里的确是能埋葬故事的地方呢。他们一路行来,穿过了一片杂乱无序的灌木林,师父说那原是一片茶园,旁边便是一片枝上结满花苞花已半开的梅树林,穿插着高高低低小块小块长满荒草与刺丛的平地,还残留着开垦过的痕迹,两侧伴有潺潺的水声贯耳。师父说这是座孤峰,如锥子般竖在地上,两涧都有飞瀑,被云雾一遮,如浮在云层里一般,山脚下环山而游的溪流便是这飞瀑的去处。山壁上的树腾后都掩着大大小小的洞穴,有些是先辈开凿的,有些是兽穴,这大约便是古籍所言的洞天福地了吧。杜衡反握起师父的手,满是剑茧却暖暖的,“师父,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家,我要把这些蜘蛛都赶出去。”杜若扯了扯师父的衣摆,拉着他就往那只剩半扇门的门庭跨去。

化机子收回目光,看着身侧的两稚子,嘴角微微翘起,轻弹了杜若的额头,“这是又想捉虫子玩。”

杜若捂额嘟嘴眼噙泪,一系列动作如练习了上百次般流利,“师父又欺负我。”嘴上如是说道,却巴巴望向杜衡。

杜衡捌脸,杜若从小撒娇就只会这一招,他早就从耐心的揉揉吹吹说飞飞到现在的视若无睹了。

一、冬天无所好,唯不忘相思

一对小隼追逐着划过沿华不染的天空,茂密的黄竹叶偶尔在半空飘飘荡荡,一身开满莲花素白袍子的化机子手执一管碧玉萧站在竹簇下,跳动的指间溢出《长相思》,一身如浴火凤凰的杜若随着箫声翩翩若飞,系在手脚腕上的铃珰时低时高,时急时缓,若一圈圈涟漪荡开。

一曲终罢,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杜若看了看又在走神的化机子,抬手拭去还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师父,师父,这曲子每次听了都想掉泪,我们下次换别的吹好不好?”

“尝闻惊鸿舞飞袂拂云雨,婉如游龙举。你的确有七分火候了,可我好好一支《长相思》被你破坏,倒被你责怪起来。”化机子看着这个没一刻钟坐得住的小徒,实是头疼。

“可是,可是我现在只学会了惊鸿舞呀!”杜若眨着闪亮的眼睛,里面仿佛能跳出笑来,眼神却游离。

化子机摇摇头,这孩子,总是这么言不犹衷,便是撒个小谎都不坚定,承认自己喜欢惊鸿舞很难吗,分明前天还看她练胡玄舞来着,“好了,该去找你师兄练剑了。”

“嗯嗯,我跟师兄说好了,练完剑,就和他一起刻琴……”杜若蹦跳远去的身影拉长了余音。

刻琴啊!化机子不无怀念的道,那是师父手把手教他的第一件匠活。

他上云隐门时是深冬,百植皆静,万物蛰伏,山里飘着细若食盐的雪花,许多身着素袍用桃木簪挽发的弟子在文昌宫前舞剑,师父对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你叫长清,是我白云子的第一个弟子。

嗯,却也是唯一一个了。

那以后,他重新有了一个家,一个只有师父师伯师兄师侄的家,一个没人说他们是家人的家,仅管他每夜还是在满是鲜血的噩梦中惊醒,但他再也不曾怕过。

立春后,大家忙着中耕松土、防冻保苗,灌溉追肥,一个和他一起挑粪的师侄问他,“小师叔,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你从来不笑?”

他从来不笑吗?记得他从小特爱笑的,母亲一路追着他让他别边跑边笑容易呛到,他似乎从未听到心里去。为什么现在不会笑了呢?

“师父,为什么我现在不会笑呢?”早课后,他站在师父面前问。

“长清觉得不开心?”

“没有。”

“那想想你原来是在什么时候笑得最多。”

“母亲弹琴,父亲在一边看书,我在捉鸟雀。然后打断母亲的琴声被她追,那曲子明明听着既哀伤又喜悦,父亲却说那是爱,可……”他突然掐住话题,整个人止不住颤抖。

白云子从蒲团上起来,牵起他的手,那手掌宽大暖和,温度从掌心传顺着小臂传入心脉,听到嘭嘭极富韵律的心跳声,他握紧了白云子的手,亦步亦逐的跟着走到南院的梧桐树下。

“它们刚过了三冬,勉强可制琴了,开春忙完后,师父带你做琴,我们重弹那支曲子。”白云子指着几截断枝,语气淡然,似乎只是在说一句不相干的事。

他早就习惯了白云子那仿佛世间万物都是一个模样的冷清语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制琴,还是为可听曲子欣喜了一分,接着却又沮丧起来,“可是,我不知道那曲子。”

“《长相思》。”白云子看着这个一直安安静静的弟子,“长清,人的情感和记忆都会在时间中发酵,就如你昨天做的豆酱,相同的材料,相同的工序,到能吃的时候,你掀开盖子,却会发现不是每一坛味道都一样,这和它在发酵过程中受到的日照程度,时间长短,搅拌是否均匀都有干系。同样一份记忆,我们也可以在时间中转化出不同的味道。”白云子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愣神的他,师父的话他到很久后才明白?可他还是没弄清他明明没有不开心却为什么不会笑了。

阳春三月里,山顶只有少量积雪未化,山门山外皆山花浪漫,梧桐重荫,山涧里的孔雀又重新回来做窝,白云子扎起长袍,拿着推刨教他如何用力能即节约力气又能把木头推得更平滑。

“师父,这些刨花都要烧掉吗?”他捡起一朵朵刨花,任意卷缩着它们,起初还会不停的折断,渐渐找到了力道,它们便在他手里变化出不同的模样来,可牡丹,可迎春,可野菊……

白云子蹙眉,考虑是否该仔细想想如何引导这孩子,除了必做功课,所有闲暇都与花草虫鱼交待了,上旬里竟然因一师侄误踩了一窝蚂蚁和他打了一架,分明只到别人腰间,却把木剑舞得密不透风,那窝蚂蚁搬到他门前的桂树下安家后,他每天都到厨房里帮着洗碗,然后要些糖喂它们。白云子揉揉眉心,罢了,整个山门,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也不能时时伴着他,他把它们当玩伴就玩伴吧,“你若喜欢,可留下一些。”

那个暮春,他和师父做了一把琴,在孔雀求偶开屏中学会了《长相思》,似乎梦里的血色褪去一些,他能看到母亲的身影,对着他笑,说他哪节的手指应再压底一些,才能有那幽咽的泉流声。

长相思,催心肝。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师父,弹着这曲子,即便不会笑了,我也觉得很开心,像母亲……”不是像母亲,而是师父教他弹琴的样子和母亲如出一辙。

他的师父,何止像他的母亲,便是教他做课业时,拿戒尺敲左手心上的装腔做势都和父亲一模一样。即便他再也见不到父母,即便他夜夜被血色噩梦吓醒,只要师父还在他身边,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后来,为什么一切就都变了呢?

“师父,师父,大虫,大虫。”如若说一般女子的声音如鹂鸟清彻,杜若就仿那乌鸦聒噪,不是说她声音不好听,而是她每句话都中气十足,让人听之不忘,杜衡嘲笑过她,说她夜半呓语,若刚好遇贼,定能吓得那梁上君子屁滚尿流。

盘成莲花坐端坐于屋顶的化机子挑了挑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小徒如候子般挂在树枝上,手里还拎着一只松鼠的尾巴,那松鼠大约是被她从树洞里掏出来的,已经被她折腾得晕了,四脚摊开,随着杜若的手摇摇摆摆。

化子机暗忖,看来一个时辰的练剑太短了,不够小徒活动开。那大虫是它们的后代吗?也未见他如何动,只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他便立在了杜若旁的一枝树干上,果见一只大虫在丛林中缓步而出,一身毛发暗淡无光,内陷的肚皮展示着它饿了许久了。好在南方的冬天没有冰天雪地,又暖得早,它尽可早些出来觅食。

杜若对着化机子双眼放光,“师父,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把纵云梯练成你这般。”

“以你的资质,大约再过二十年吧。”

“啊,那江湖上企不少了我这个俏丽的女侠,却多了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婆?”杜若想起他们一路行来,曾遇见过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只因她看到她头上的白玉簪似个骷髅头,和药谷里的石壁上刻的骷髅相似,便说了句“这玉簪好似见过。”便劈手给了她一掌,若非师父拦下,她非被震伤五脏不可,她可见着师父的双掌都被震红了,要知道,整个江湖,能接下师父掌力的,一个巴掌就数过来了。

化机子哑言,便是再过二十年,她都只是近而立,顶多说句半徐老娘,怎就成了老婆婆了?

“哎呀,差点忘了,师兄让我再拿截树枝,刚刻琴时被我弄断了几截,我得回了。”杜若把松鼠塞回树洞,踩着树干飘了下去。

还好杜衡自小稳重,若都如杜若这般胡咧咧,他得头疼死。

大虫出山了,春天快来了吧。

有年冬天比往常冷些,一双猫冬的大虫闯入了山门,师父把它们降住,给他当玩伴,说一个男子汉如何能玩些虫蚁,要玩也要找这些大虫或孤狼。他连摸都不敢摸一下,若是杜若,定兴喜万分吧。

那时师父说什么来着?“长清,男子汉要顶天立地,怎能畏惧驱驱一只大虫。这不是要你无所畏惧,也不是有所畏惧,而是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惧这大虫,焉不知那些小虫蚁亦如这般惧你?”

师父迫着他摸大虫的耳朵,他伸出的手却在大虫张开的大嘴下缩了回去,那两排晶亮的虎牙像那血夜里的长刀,恍得他半张的嘴怎么都合不上。师父替他拭去一头的冷汗,“罢了,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他最终都没有和那双大虫成为玩伴,也想不起那时的师父有没有失望,它们却成了山门的常客。

也不知这大虫是否会如那双大虫般安静的卧在师父身边陪师父打坐?如师父一般把它捉来?化机子每每在想到师父时,都会露出一分自己都未尝觉的天真来。

果然,无论经历多少世事,师父的音容还是清晰的刻在心里,一言一行,一饮一啄,如画象般留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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