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翌日清晨,苏虎生派了小顺子前来,送来了孙继宗的消息:孙大人身上,三处刀伤,一处箭伤,幸甚均不伤及要害,用了最好的止血药膏,身边一直有太医院的人守着,性命无碍,只是一时尚未醒转,望贵妃娘娘安心!
听了这样的消息,孙扬熙与李汀汀相顾无言,然而二人不及细细思索,小顺子前脚离去,长春宫便来人了。二人见了,唯有相视苦笑,不知道清晨早起,张太后忽然有什么教诲,并且指明李汀汀跟随,二人收拾妥当,便跟随来人出门而去。
大行皇帝朱高炽骤然崩逝,不过数日,这时张太后与太妃们仍然未搬离六宫,不过令人琢磨不透的是,来人并未引着孙扬熙与李汀汀,前往张太后的居所长春宫,而是前往太妃李氏所居住的景阳宫,这个女人当年曾是李选侍,后来曾是李贤妃,现下是太妃李氏。
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景阳宫内张太后居中端坐,一身丧服,脸上神情严肃,凛若冰霜,问李氏道:“你自己做下了什么事情,自己心中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还盼着一世不被人发现吗?”站在她身后的彦生姑姑,上前几步,手中捧着一本册子。
便在这时,孙扬熙与李汀汀来到堂中,二人隐隐听着太后问话,又见到彦生姑姑双目圆睁,心中均想:今日之事看来难以善罢!于是恭恭敬敬行礼,又退在一旁,低头听着。
李氏顾不得理会来人,凝神观看,见到彦生姑姑手中捧着的,乃是一本《起居录》,微微一笑,问道:“太后娘娘忽然至此,面露不豫之色,似有兴师问罪之意,臣妾不明白,这是所谓何事?”
张太后则不与她分辨,仍是冷冷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当着晚辈之前,咱们还是给各自都留些脸面吧……哀家会进你位分,是为贵妃,你觉得‘端肃’二字如何?”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此时朱高炽已死,李氏便是太妃,若要再进位分,自然不该称贵妃,所以“端肃”这两个字,分明不是徽号,而是太后赐给死人的谥号。
李氏听了,微微一怔,才明白话中之意,身子微微一颤,惊道:“太后的意思难道是……臣妾是大行皇帝的贤妃,颇受宠爱,膝下有三位皇子,断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张太后似乎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却说道:“瞻垲、瞻垍与瞻埏都是好孩子,哀家不会为难他们,还会悉心教养,视如己出,待他们长大成人,封王离宫,自然有一份属于他们自己的荣耀。”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这份荣耀,无论如何,李氏却是见不到的!
李氏听了,脸色一沉,忿忿道:“臣妾自知与太后娘娘性子不同,虽然相伴十余载,却终究不能如张氏那般讨您欢心,但臣妾自入宫以来,一直小心侍奉,自忖没有半分得罪之处,今日太后娘娘毫没来由,分明有心针对,臣妾心中不服!”
张太后此时秀美一蹙,愠道:“毫没来由?若不是胡姑姑来长春宫请示封存《起居录》之事,哀家随手翻阅,还不知是你干的好事!”
彦生姑姑见那李氏仍然不为所动,于是厉声说道:“既然你不识抬举,咱们唯有得罪了。”她指着那本《起居录》说道:“这里面记得明白,
‘四月三十日,上悦李贵妃,遂招至养心殿,幸之’;‘五月一日晚,一如前日’;‘五月二日,上行至长春宫前,稍微犹豫,转而往李贵妃处,又幸之’;‘五月三日,上不豫’。
李氏你可有话说?”
那李氏微微一笑,悻悻道:“胡姑姑记录得周到详尽,太后娘娘若是翻遍这些年的《起居录》,只怕确是臣妾侍寝的时候多些,这难道有什么错处吗?”
张太后给她气得狠了,嘿嘿一笑,恨恨道:“你承认就好,太医院中所录脉案,五月初一时仍是,‘脉象平和,不浮不躁’,五月初三时,却忽然写到,‘虚浮无力’,显是……显是龙体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以致……虚耗过度……”
张太后说到这里便不说下去,但站在一旁的孙扬熙与李汀汀都能明白,她将《起居录》与脉案两厢比对,便疑心朱高炽忽然病逝,绝不仅仅是身体积弱之故,而是另有内情,但房事过度以至于一命呜呼,这样的说话,她实在难以出口,想到这里二人面面相觑,心头突突直跳,这是她们可以知晓的事情吗?
这时只听李氏说道:“臣妾只知鱼水之欢,能够使人心情愉悦,不知其他!”哪知她竟然推了个干净。彦生姑姑瞪视着李氏,切齿道:“怪只怪咱们发现得太晚,有什么证据,过了这些日子,也已毁去,您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吧!”孙扬熙与李汀汀听她如此说法,不禁微微好奇,皇帝与妃子云雨,除了在《起居录》中留下,如“侍寝”与“临幸”之类的字眼,还能留下什么样的证据呢?
李氏听了这话,立时反唇相讥道:“呦!彦生姑姑的说话,本宫可听不明白了!”她轻轻提起裙摆,向着张太后双膝跪倒,坦然道:“臣妾问心无愧,太后娘娘若仍是疑心,便将景阳宫上下的奴才婢女,拉入慎刑司中,询问也好拷问也罢,便知臣妾清白。”往日里,孙扬熙与李汀汀见惯了李氏油嘴滑舌搬弄是非的模样,均觉得这人不好相处,这时忽然见她磊落大方,言语之间并无闪躲,都要信了她心中确实坦荡。
张太后则一声叹息,感慨道:“彭成伯夫人曾经劝告哀家,‘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人’,此言言犹在耳,哀家当年竟不肯听,容你活到如今,实在是一念之仁,累得抱憾终生!”
李氏听张太后忽然提起当年,不禁一怔,凝神思索之后,不禁冷汗直流,她恍然道:“这是为着越王殿下胎里带了弱症,太后娘娘疑心是臣妾做的……”说到这里,只见她一双美目之中,光芒逐渐暗淡了下去,想来是忽然明白,张太后今日既然来到,便是不能容她活着走出景阳宫。
张太后却不置可否,而是问道:“‘端肃’二字你喜欢吗?”
李氏也不答话,而是幽幽说道:“不是臣妾……那时臣妾刚刚承宠不久,害了您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若不是意外,那么定然是庄妃姐姐,她那时已经有了郑王,若是能够给郑王争一个嫡出的身份,那么太宗皇帝与仁孝文皇后的宠爱,说不定便落在哪一个身上……”她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想出这样一番说辞,且乍听之下,言之成理,也算得上是才思敏捷。
对于这些女人之间的过往,积年的恩怨纠葛,孙扬熙与李汀汀并不清楚,自然也没法子分辨是非对错,只是听到“争一个嫡出的身份”这话时,暗暗心惊,只有太子妃的位子空出来,选侍们才能够争一争。
张太后听了这番说辞,默然不语,目露凶光,彦生姑姑则冷笑道:“太后何等智慧,怎能看不透此计用心歹毒?疑心是最伤人的刀子,若不是意外,也不知这把刀子,会落在哪一个身上。”她有所避忌,言语之中加了小心,但孙扬熙与李汀汀都是聪明伶俐的,微微思索,便即想到,那时若是太子妃位虚悬,几位选侍之中,大概是郑王生母资历最深,且家世并不显赫,最有可能成为新的太子妃,但若朱高炽疑心她害人,自然便另当别论,那么李氏便有机会,也许终有一日,后来居上。
李氏连连摇头,凄然道:“不知是何人,心机如此深沉,算计臣妾,求太后娘娘明察!”说完便伏在地上不住叩头。
张太后见她始终不肯承认,颇为失望,然而有些事注定不会有答案,于是缓缓说道:“哀家倒是觉着,徽号与谥号,不一定如何贴切与中肯,饱含期望也是好的,所以哀家很是喜欢这两个字。”说完她向彦生姑姑使了一个眼色,彦生姑姑便招招手,两名小太监拖出一条白绫子,出手利落,绕在李氏脖颈之中。
两名小太监手上加劲,白绫子一紧,李氏面目狰狞起来,喉头发出呵呵之声,张太后居然安坐于前,面不改色,眼睁睁望着她不住挣扎,折腾一阵之后,终于气绝。孙扬熙与李汀汀见了,垂首而立,吓出一身冷汗,只觉头晕脑胀。
将李氏勒毙,小太监便拖动尸身,往内堂而去,张太后则稍微提高声音,问孙扬熙道:“孙贵妃,你可能够明白,哀家今日叫你前来,有什么用意吗?”
张太后当着孙扬熙与李汀汀之前,处死李氏,是为了什么呢?此问在意料之中,孙扬熙却不知如何回答,片刻之间,她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小太监的脚步声,已然渐行渐远几不可闻,她终于出声答道:“端肃贤贵妃乃是……后宫表率,用情至深,居然……居然不顾膝下幼子,毅然追随大行皇帝于地下,实在……实在令人动容。”她心下惴惴,又是言不由衷,一番话说出来虽然言之成理,却磕磕绊绊,比之端肃贤贵妃,实在差得远了!
张太后果然并不满意,追问道:“只是这样?”
孙扬熙的确毫无头绪,这时唯有强自镇定说道:“端肃贤贵妃……在生之时做了不该做的事,许是这些年来,心中有愧……如此一来,既是荣耀也是解脱,能得太后娘娘赏赐‘端肃’二字,实在是她的福分。”
张太后自然不需她来粉饰太平,见她几句话说不到点子上,脸色阴沉,森然道:“今日哀家给你立规矩,无论皇后曾经对你说过什么,你都得记着嫡庶尊卑,不可乱了规矩,否则端肃贤贵妃,便是个先例。”说完她便起身离去,彦升姑姑在后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