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结婚之前,最不讨我喜欢的饭是熬菜,奶奶做的熬菜。白菜、白豆腐、白萝卜,我们家人的饮食习惯几乎是食素,并且,奶奶还极不愿放酱油。这种我从小到大一直勉强忍受的淡味道,在经过几年外地上学工作住在外吃在外的调教之后,我开始下咽得恼火。
我经常问她,不能再多一点点酱味吗?她每次都能果断地回我,颜色太深多难看。待我在上海吃到浓油赤酱的本帮菜后,酱成亮黑色的叉烧肉与四季烤麸,解恨似的打包回来摆在她面前。我跟她讲:肉是这个颜色的,菜是这个颜色的。
此时,她81岁,已经没劲儿跟我争吵了。
回来之后去未来的婆婆家吃了顿饭,迎接我的是一桌热闹的红油辣肉与沸沸腾腾的家庭气氛。我心想,要不就为了这生龙活虎的午饭也早点结婚吧!
我们家一直都不太有浓墨重彩的生活气息。父母性格安静保守,再加上工作忙碌两字,他们很少愿意把吃饭这件琐事张罗的热闹红火。这样的家庭很多,但我比较事儿多,爱在意。
太没有意思了,我就跟奶奶待在厨房看她做饭。她不会用燃气灶,用蜂窝煤做饭,总是要提前多半个小时把火门打开一个刚刚好的宽度,等热量烘上来。在一次次的等待中,祖孙两个把生活的道理再三争执与盘点。
她是那样的啰嗦与良善。劝我安静劝我本分,不要与品行不端的人来往,不要计较父母的脸色,不要以为全世界都欠我的。我说,你说的轻巧,要做到怎么容易。她叹了口气回答,“皇帝也不会快意一生!”这言语让我叹为观止。
她爱絮絮叨叨,她肚子里都是村庄里的故事。但她又非常雅,从来都避免说寡妇鳏汉,一再讲红总讲赤峰,讲老四柱奶奶贞烈一生,春三月荠菜花开,冬腊天元宵白糖,粮斗庄好地方,通年吃细粮。
那时,她70多岁,爷爷刚刚离世。
我是后来才慢慢体会那些年,她孤寂的要命。我因青春的不快而郁郁寡欢,父母因忙碌而更安静,而她,因为衰老琐碎,让人想躲避。只是因为她讲了很多话,我听与不听,人都在侧,我便很是觉得是自己一直陪伴在奶奶身旁。现在想起来,是那时的她一直在竭力向唯一还有点点活力的我亲近靠拢,而我却在不自觉以回避。她与我以温暖皮毛,我回她以坚硬刺拉,她待我以诚恳亲近,我回她以虚以委蛇。
在后来失去的岁月里,我悔得难以言表。
我们又一次因为饮食而争执。她往粥里煮上几块红萝卜,尽管我一再反抗拒绝。但是,那玲珑剔透的红色块块还是准确无误的出现我的碗里。我需要不止一次的挑出来扔掉,挑出来扔掉,我已经烦了,她依然会在又一次的蒸煮里告诉你,今天的下午饭,她放了小人参。我几乎被她气哭了,觉得她欺负人。
我说她,你以后别再喊萝卜是小人参,还有,白菜就是白菜,不是什么小白菜儿,你把它叫的再好听,它也只是大白菜。
然后,我哭了,为这从小吃到大却一直索然无味的饭菜,也为活了这么久,却只能为一颗白菜的味道一颗萝卜的味道跟自己的奶奶在如此拘囿的小厨房里争执而离落泪水。
她很缓慢,也只有真看到我哭了,才相信原来我已如此不能容忍。
我们两个在时光的静默里不语。
“妞啊,你应该知道,很多人都是平平常常过一生的,”她说,“就跟这白菜萝卜豆腐一样,你觉得难吃,你不吃,可别人都是这样吃的。”
我苦笑,“你什么都懂。”
她也笑笑,“你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就先反抗,反抗的光让人觉得你不懂事。其实,抵你用这反抗的力气先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好?要是你真做好了,你妈说什么,别人说什么都还有什么意思……你就改变你能改变好的,记住你改变不了的不就行了……”
我在冬日冗长的时间里听她絮叨人生哲理。她太平凡了,又没有读过书,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她从乡野的故事里,从她漫漫人生中最后悟出来的小道理。如果我从书上看到,本能的是当作鸡汤予以反感与回避。从她口中说出来,我终于愿意,在追忆她的情境里,长久的想起她说的每一句,究竟有无道理。
少年时,父母、长辈给我们遮挡了太多的风雨。后来,在暴风雨到来的时候,我们以自己全部的冲动与任性脱离管教,脱离自以为是的凡俗,也脱离宽宥与保护,在一次次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刻变得暴戾、狰狞、厌世,而后,不再相信良善,也不再相信父母的权威能力,以为一切都很苍茫、遥远。
许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这不是对的,至少,不是全部都对——陈年往事终被埋葬,只有气息自行爬上来。
“……你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
“……妞啊,累了咱就歇一歇……”
我依然爱那些不切实际的山海。我跑去远方爬我够得着的最陡峭的山,跑去邻县住那最荒芜的村,我依然爱那不切实际的海,渤海,黄海,遥远的海,喧嚣的海,宁静的海。只是我终于懂得,山海之后还要归来。别人回不回来不打紧,我打紧。我的灵魂,一直很柔弱,只够积攒力气一次出走一次,归来,再出走另一次。
奶奶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跟她吵了,梦里光剩下笑。在一次次与她的追忆里,我与生活,与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宁静祷文,谁写的,没有标注,据说是什么斯戈多派哲学,如果,如果奶奶还在,一定会说,妞啊,看到什么好东西,念给奶奶——“请赐与我安静,好让我能接受,我无法改变的事情;请赐与我勇气,好让我能改变,我能去改变的事情;请赐与我睿智,好让我能区别,以上这两者的不同。”
我闭上眼睛,愿意将这一切的一切,悉数收纳——山的味道,海的味道,奶奶的味道,而我灵魂的分贝,终于能接纳喧嚣,亦能接纳————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