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最热的时节,在我家的小区里,总有十几棵无花果树上结满了无花果儿。成熟的果子挂在树枝上,抬头望去紫红一树。每每此时的下午,我会在长杆上用胶带缠把削菠萝的小弯刀,提个小袋和家女一道去树下钩摘起无花果来。
这是每年夏天最快乐的事情。我每钩一颗,女儿便双手举高把落下的无花果接进小袋里。偶尔有几颗落在草丛里,便去翻寻半天出来,如果轧扁了就马上现场剥了皮吃掉。那种软软的甜润即刻入心而来。
据说无花果是玄奘从印度取经时带回大唐的。只要在开春时,雨水阳光充足,可从无花果大树上剪个枝条扦在泥土里,成活率很高,几年后就能结出果子来。无花果并非不开花,而是不太容易看得到花朵,但果实会实实在在结在枝头上,所以被叫无花果了。
它不争、不妍、不华、不娇、悄无声息。
但每年的枝头上,无花果它总能倚着,任你摘取它的甜美,由你抚摸它的细软。你去细看,有阔叶遮盖住的下面,往往结着顶好的无花果儿,只有轻轻撩开那些树叶,才能发现最好最熟的果儿就在这里。就如村姑似倚门在夕阳的黄昏里。那种忧抱琵琶半遮面的舞姿,不肯显山露水,没想有半点张扬的熟透,一碰就破的柔软,摘在手心却痛在心头。
记得在故乡南浔读小学时,外祖父家的后花园里就有一棵无花果树。它长在一棵高大的冬青树傍边,默默守望,不敢比肩。
每年的盛夏季节,树上长满了无花果,我每天看着它们,任由它们从绿色小果变成紫红大果时,外祖父便会用竹竿头绑了小刀,我则拿个小竹篮接了被小刀头割下来的无花果,满满一小篮,二三十颗模样,甚是喜欢!大舅妈此时会在边上帮着寻找树上的熟果子,边指点边微笑。现在想想那个时光的场景,一派温暖和谐。当把树上的熟果摘完后,大舅妈会从我手里接过竹篮看一看,说今天蛮好,有拍拍满的一小篮,等吃好夜饭乘风凉时有得吃了。
大舅妈是外祖母家的童养媳。抗战初期,东洋人从太湖上过来,外祖父领了全家逃难而去。走的前一天,大舅妈被她父亲领了来我外祖家,说从小订的亲,你们先领了一起走吧,好歹有口吃的就是了。就此开始大舅妈就落脚在了我外祖家。那年她十一岁。
大舅妈来外祖家时,我母亲还在襁褓里。逃难回到小镇时,房子铺子都已被日本佬一把火烧个精光。外祖父母要重整旗鼓,无暇顾及我母亲,所以日常起居,吃喝拉撒基本归大舅妈照管。白天大舅妈除照管母亲,还要帮外祖母在灶间做饭洗涮打打下手。她年纪不大,干事却一把好手,母亲当她为大姐姐、外祖母视她为亲生闺女。而她也不多说话,总是笑眯眯地把家务做得非常定档。
我母亲有四个嫂子,唯独对大舅妈唤大姐姐的,别的几个就叫阿嫂了。(呼“阿嫂”,在我理解中,有亲切感和尊重的意思,但又不失距离感)可见母亲与大舅妈的关系之好,感情之深了。亲如姐妹。
大舅妈育有四个孩子。
当时,物价飞涨,钱币不值铜钿,“金圆券”横飞。二舅与大舅两家都在和外祖父一起过日子,二十几口人,日子不太好过。于是协商打算要送几个小孩出去。大舅妈也不说话,第二天抱了刚出世不久的二女儿,送到了离小镇十八里远的横街乡下一户农家里。我不知道当时大舅妈心里是如何承受的!后来我长大,见有一次送在乡下的二女儿回来帮我外祖母洗被单,我问大舅妈:你当时心里难过吗?
大舅妈苦苦一笑:有啥办法的,苦嘛。就这么淡淡的一句,把人间苦难统咽进肚里了。
并非大舅妈没机会过好日子去的。解放后,由于她亲弟在平津战役时立下大功,官至天津医药总局一把手,写信让她去天津,并寄来路费。在天津她住了半个月后就回南浔了。78年夏,唐山大地震,她天津侄子来南浔小镇避地震,闲聊中我问起过这事,为啥当时不就在天津跟她弟弟一道过日子了?大舅妈用围身裙擦了擦刚洗过碗的手,很淡然地说:你说我掼得开这里吗?
一大家子的人,从老到小,大舅妈背在身上,于她的为人,是不可能扔得下不顾不问而顾自己生活的。我想她在天津的这半个月中肯定是想前思后过的,但最终她知道江南小镇的那块土地才属于她的,只有这块土地里的泥土才能让她无声无息地平安过上日子。尽管日子过得有些苦涩。
生活总还是艰难。五十年代初,日子已过得相当不易了。历史的原因,资本家的外祖父失去了生活来源,一家子靠大舅一人在镇供销社所属的“下村店”里的一点微薄薪资过日子。无奈中大舅妈就去了镇上“红房子”里的三野二院,帮志愿军伤员洗洗衣服,做做杂工,每天有点收入补贴家用。五几年时,小镇上的男人思想还是比较保守,认为让女人出门做事是相当没颜面的,邻居街坊总是要指指点点说些闲话。因此,一个家庭妇人从屋里走上社会于大舅妈来说是实属不易,承受了巨大心里压力的。我有次问大舅妈手上怎么生这许多冻疮的?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双手互相搓搓道:可能过去在河里冬天帮伤兵洗衣服洗出来的,那时天冷,衣服又多又难洗,时间一长手在冷水里浸木了,两只手背上肿的蛮高的,后来开春到是烂了出来了,奇痒无比的。也怪气的很,生过一次,这冻疮年年冬场里都会生的。
五几年那个时候,大舅妈怀着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就送给江苏震泽一户农家了。是个儿子。送走的这天,外祖父抱了抱孙子,无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外祖母抚着大舅妈大哭,但大舅妈没有哭,只是木然坐在床上……
十几年后回忆起此事,大舅妈非常平静:去了,可能好点。家里吃都没啥吃的了,送出去到有可能活过来的。
生活,或者说是命运,硬从她心尖头上挖走二块肉,换谁能扛得住!
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是大舅妈养大的。
我是1965年三岁头上去南浔的,从此就有了一整个童年在大舅妈身边成长的经历,有了一个让我受用一辈子的感情历程。江南雨水多,有时大冷天幼儿园放学,下大雨,我总见大舅妈拿把黄油布伞等在园门口,手里还拎双小的雨鞋,在门口接上我,帮我穿好雨衣雨鞋,然后领了我回家。雨大的时候,路上积有很大的水潭,她便会将我背过去。那时幼儿园下午睡醒会每人发三片小饼干,我总是吃掉一块,留一块给大舅妈,在路上再自己吃一块。背在背上时我则塞一块在她口里,见她也吃的很香的。
一直到上小学,每次只要下雨或落雪,校门口肯定有一把黄布雨伞撑在那里,伞下一定是我大舅妈!以至后来我女儿高中夜自习回来,凡下雨,我也总会撑把花伞去车站等她。她总劝我不用来接站的,我说爸爸小时有过这样一把雨伞,黄的油布伞,在雨中等我。这可能就是一种传承了。女儿也懂她父亲的心,在一次学校征文比赛中一篇《车站边的小雨伞》的散文拿了高分。
其实,对于母爱的认识和体味,我意识里基本集中在大舅妈身上的。我想,大慨人在三岁至十岁是长情感因素的时候,而此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顾及我冷暖饥饱的女性,会在不知觉中就成为母爱的化身了。以至我后来回到省城读书,回到母亲身边,还常把母亲唤作舅妈,思维里一时还不能转过弯来。比如我一本书或一双袜子寻不着了,一着急就对着母亲冲口而出:舅妈,我一本书看见没?昨天还放床边的嘛!此时,母亲就会愣愣地看我,双手捧本书出来给我,随后就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母亲嘴角微笑里的一些失落。这种情景一直延续了好多年后我才更改过来。这些母爱的被分享可能对于母亲来说有点不公或者有点失却,但对于我来说,心里是充满感恩的,正是由于幼年有了大舅妈的照管,才使我拥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童年。人的整个生命过程是由几块组合而成的,或喜怒哀乐、或爱恨情仇。而在江南小镇上大舅妈的羽下,是组成了我生命中巨大的一块情感与真善的立方体所在,占据了我血流的全部,灌注了我胸腔的角落,里面满满是爱,它润着我,使我对世界充满爱意和敬畏,不敢怠息。
后来,我常教育家女,以后等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自己亲自带养!
每天早上四点多大舅妈必定起床了。煮粥、烧水,去集市买菜,回来后准备中饭,扫地抹桌。日子就这样在不经意中过去了,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平平凡凡,在消逝的岁月里,作她该作的事情。从我母亲算起,大舅妈一生带养过七个孩子,其付出的艰辛是可以想像的。终其一生,由于历史原因,国家战乱、动荡、贫困,她终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但作为一个普通妇女,生活在她所生存的环境里,能挺过来本身就已算不错了。就像大多数家庭妇女一样,对家人付出了该付出的东西,不曾想过要多少的回报。
我曾将大舅妈的故事讲给妻子听过,妻子颇为感慨。我结婚时大舅妈来了,一如既往的齐耳短发,旧的洗得有点泛白的蓝色滌卡西式二用衫,头发明显地花白了,但精神很好。我注意了她的一双自做的布鞋,用石膏将鞋底边浆得雪白。妻子送了一斤东阿阿胶给她,大舅妈笑纳了,这让妻子非常高兴。这东西在八十代也是用了她一个月的工资的。捧在手心,大舅妈口中念不停:嘎贵个东西,嘎贵个东西。你自己不舍得吃,把我吃嘎贵的东西。
大舅妈过世后,我与哥哥去整理她的遗物。从大柜中理出一包一包的破旧衣服。衣服都被大舅妈细细的用布条扎成类似炸药包的形状,整齐地码在柜里。在最底下的一包旧衣包中,发现了一整刀百元人民币,一整刀金圆券,几百斤全国通用粮票。我哥从小也是大舅妈带养大的,对她也有蛮深的一份的情感!哥哥从布包边抬起头来,看看我,看看这堆钱票,看看一堆破旧衣服,不无感叹:为啥要嘎省?作啥要嘎节约!我见她没过过一日好日脚!我见哥哥眼中含有泪光的。
我曾与我哥在故乡小镇的老宅里作过几次深谈。观其大舅妈一生,并不是那种小气而非常节约、非常节简的人。在整个家庭最困苦的日子里,为省口吃食,率先挺身而出,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家门,这是骨肉呀!大冬天的结冰世界里,滴水成冰,却帮人洗衣服挣钱养家。这些都说明大舅妈大义、大度、大方、无怨无悔。而平时自己当家过日子却非常节省,点滴归海。这些不能用小气来说事。她的简约过日子完全是因为苦楚一生后,对生活有了敬畏。只有对生活有了敬畏,人才能小心行船,善待他人,愿意付出,就如那紫红的无花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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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盛夏,无花果在我家小区里结满枝头时,我知道我想家了,想小镇上家的后院子里的那棵无花果树了。
于二O一七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