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九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⑧]一个心理师在大明湖畔做着爱情的梦，并赋予它他想要的装束……
1.
我收拾好心情，沿着湖边随意走着，忽然发现一只很大个的水鸟立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起先我以为是雕塑，直到它扑腾一声掠过水面，展翅飞走了，我才回过神来，敢情那鸟是活的呀。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飞鸟，在湖面兜了一大圈，最后落进了我跟前的庭院。那便是铁公祠了。你一定听说过「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副楹联，它就镶嵌在铁公祠西侧「听荷」园门内墙上。
来到铁公祠前，我忍不住要学着刘鹗朝南一望，我试着看对面千佛山上，那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还有那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或许还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里长的屏风。可惜了，我眼前灰蒙蒙一片，踮起脚，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正在叹息不绝，忽听一声渔唱。我又忍不住学着刘鄂低头看去，我想见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我听闻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甚至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谁知那明湖虽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但身子都探出栏杆外了，仍是什么也没看到。
唉，没看到就没看到吧，我谁也不怨。风景嘛，心里有就好。
出了铁公祠，绕开超然楼，过桥折向西行，水边的石径就显得窄了，有许多地方索性完全被两旁的灌木遮掩。灌木下的岩石上覆盖着密密的藤本植物，夹杂其间的星星点点的五角小黄花悄然开放，寂静凋谢，只有那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花香告诉我，它们也曾热闹过。
再往前，站在水西桥上眺望，湖水迂回曲折，迤逦伸展，水边蒲草、芦苇等水生植物丛生，我能看见的，一、二、三、四、五、六，再加上我脚底下的这座，共有七座石桥横跨水上，如玉带飘逸，似霓虹卧波。桥下水质清冽，天光云影，游鱼可见。
水西桥旁是一大片仿古建筑。一色的白墙黑瓦，配上弯弯的石桥，曲回的长廊，一起倒映在水面，很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在打小就泡在江南水乡的我看来，这就挺没意思的了。
正准备离开，一转身，却发现绿树后面露出古朴庭院的一角。走近些看，原来是老舍纪念馆。
2.
老舍一生67年，他先后在北京度过了42年，余下的25年是这样搭配的：英国5年；新加坡1年；山东7年——济南4年半、青岛2年半；汉口半年；重庆7年半；美国4年。然而在散文里，他几乎没有写纽约，也几乎没有写过伦敦（写了一点留英回忆）和新加坡，写汉口、重庆、成都的也极少，写青岛的有两三篇，即便北京也写得不多。
唯独济南，他不但写了，而且一写就是一个长长的系列，还都写得那么典雅，那么精致，那么动人，那么富有诗意！
这实在是文学史上一个奇特而又奇妙的现象。甭说与老舍自己比，就是与任何一位客居济南，甚或山东籍、济南籍的现代作家相比，也是找不出第二人的。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呢？想必这就叫情（死）有（磕）独（济）钟（南）吧。或许正因此，爱老舍的济南人在老舍最爱的大明湖畔，建起了这座简朴却不失庄严的纪念馆。
你看那青砖墙，高高的木质门槛，没上锁的院门……这一切都让我相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那门里走出那位长得像极了农民，却有着诗人情怀、君子风范的可亲老头子。
站在门前，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莫名其妙地要来济南，多半是跟老舍，跟老舍描写济南的文字有关。
3.
「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老舍说，「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
写济南，老舍最爱写的就是济南的山和水，就像写女人，我们都爱写女人的发和腰一样。它们都让人由衷地亲近。
老舍对济南山水的描写，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读」，是相看两不厌的「对话」，这就难怪那么富有人情味了。
我们来看看老舍是如何写济南的山吧——
「绿树的尖上浮着一两个山峰，因为绿树太密了，所以看不见树后的房子与山腰，使你猜不到绿荫后面还有什么；深密伟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气。……拐过礼堂，你看见南面的群山，绿的。山前的田，绿的。一个绿海，山是那些高的绿浪。」这是济南夏天的山。
「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这是济南秋天的山。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象是把济南放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这是济南冬天的山。
我们再来看看老舍是如何写济南的水——
「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这是济南夏天的水。
「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色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这是济南秋天的水。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了来了。天儿越睛，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这是济南冬天的水。
试问，从古至今有哪一位文人雅士，能像老舍这样对济南的山水如此相熟、相亲、相知，而又写得这么富有诗意、这么触手可及呢？
如果济南的山水有知，仅凭这些柔软的文字，它们就完全可以认定是遇到一位知己了！
4.
想到老舍他老人家，我就一连串地想起先生写的「济南的夏天」「济南的秋天」「济南的冬天」。可一直以来，我就特奇怪，翻遍了《老舍全集》为何独独翻找不到他描写「济南的春天」的文字呢？
有人说，老舍不是没尝试过写济南的春天。他不仅尝试了，还真的写了。
话说那一年的春天来了，老舍先生提笔写，济南的春天春暖花开；第二天正要交稿，一出门寒风彻骨，便赶紧回房，撕稿重写济南的春天春寒料峭；第三天再次出门遇上艳阳高照，于是回房脱掉棉衣，撕稿再写济南的春天热情似火；完稿后即刻出门，全城顿时狂风暴雨……于是乎，老舍先生吐血掷笔，再不做写济南的春天之想。
没错，现在又到了济南一年中最坑爹，哦不，是最坑老舍先生的季节了！
济南这几天的天气是这样的：早晚冷，中午热；刮风冷，不刮风热；穿少了冷，穿多了热；坐下来冷，走几步热；没有太阳的地方冷，有太阳的地方热。这就是济南——两头冷中间热，根本是个不知道穿什么衣服出门的季节。
济南就是这样一个脱了羽绒服就穿半袖T恤的城市，一个打车得看司机心情的城市，一个三轮车市场繁荣昌盛的城市，一个爷们仗义姑娘彪悍的城市，但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5.
在读老舍的文字时，最让我吃惊是，关于趵突泉的描写。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在《趵突泉的欣赏》中，老舍说，「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
为什么这样讲呢？老舍解释，「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额，究竟有多丑陋，多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惊呆的是「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
「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我猜呀，没有经历过此情此景的人，是断然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
好不容易挤过去了。「到了池边，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在语文课本里，你读过这样的文字吗？可惜呀，我上学的时候读到的就不是这样的文字。我读到的文字是被阉割，被凌迟后的文字，篇幅还不及原文的三分之一。我就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
6.
老舍如实地写趵突泉的风貌，是出于对济南真挚的热爱，是对当时灰色现状的强烈不满，是对中华民族这个古老民族精神和文化心态的深刻思考。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关注这自然美景之下的「人」，正视那些自然之美中被「人工」造就的不美之处。
或许是与旅居欧洲的经历有关，老舍一到济南，即痛感到济南道路的狭窄、失修和交通工具的落后。
他在《到了济南（之一）》《到了济南（之二）》和稍后的《路与车》中，即以幽默的文字描写了济南的破车瘦马，坎坷不平的旧石路，狭窄得车上人稍微一歪头便有撞到墙上之危险的小巷。
在《大明湖之春》里，老舍写到当时的大明湖已经不湖了：「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因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
在《广智院》中，老舍写了济南开启不了民智的社会教育，以致民众缺乏起码的科学常识。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理由轻慢「洋鬼子」办的广智院。
在《药集》中，老舍写了那成捆成捆的用作治病的中药材橘皮上一层黑泥，柴胡上沾着马粪，人们毫无卫生观念。他还调侃说，这些附带的黑泥与马粪，吃下去一定会起一种作用，使胃中多一些以毒攻毒的东西。
在《耍猴》中，老舍写了没有文化的市民不知体育为何物，认为女运动员当众脱长裤是「不害羞」，视现代体育为「耍猴」。
在《估衣》中，老舍写了无知的乡民在商埠争相购买东洋破烂——日本估衣，并不知抵制仇货是怎么一回事儿。
在《国庆与重阳的追记》中，老舍写了民众缺乏起码的启蒙和爱国教育，国难当头照样热热闹闹地登千佛山，并没有多少人把「九·一八」「五·三」这些国耻日放在心上。
在《三个月来的济南》和《吊济南》中，老舍写了济南的亡城之危，写了士兵的英勇抵抗，写了民众的麻木、散漫和缺乏组织，写了官员的敷衍了事和军阀的昏聩颟顸。
在这些文字中，老舍很是留意济南的市政建设，关心社会下层民众的疾苦，更关注他们精神上的贫瘠。
看到了吧，老舍是用了两套笔墨、两种色调，「一半恨一半笑的」来写济南的。他用充满诗意的，十分赞赏的亲切语调在写济南独一无二的山水之胜，而惋惜由于当局的马虎、敷衍、无规划以及民众的贫困、因循、愚昧使这天然之美大为减色。他用幽默、冷峻的笔调在写社会的灰暗、落后和民众的愚昧、麻木，而予以善意的针砭和调侃。
这些或幽默或庄重或愤世或嫉俗的文字，无不透露着一种含泪的微笑，一种急欲疗救而导致的焦灼。
7.
想来，若要真正体验到济南之美好，还是得读老舍。只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那套《老舍全集》太TMD贵了，爱书、爱老舍如我，也舍不得买的。看来，我需要在这明湖边捡点钱，多捡点钱，好买个十套八套的摆家里，那才叫好看，就跟语文课本里的济南一样好看。
连载中，第九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⑩]一个心理师一躺上床就想入非非，拿不住那心猿意马……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