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相逢:中点师与西点师

(一)

姜知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大概隔了一层刚出炉的、带着水汽的保鲜膜。

她看得清所有人的表情,听得见所有的声音,但一切都带着点模糊的失真。

尤其是在西点烘焙课上。

“姜知,你的蛋白霜,又消泡了。”

陈老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无奈的金属质感。他指着她那盆塌陷成一滩惨白液体的蛋白,摇了摇头,“打发蛋白的盆,必须无油无水。这个道理我第一节课就讲过,你已经是第三次犯同样的错误了。”

姜知低着头,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一点点蛋清,像是一滴粘稠的眼泪。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用厨房纸巾把不锈钢盆擦了三遍,可结果依然如此。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笑声里一定有林珊珊。林珊珊是班上的西点女王,她做的马卡龙裙边挺括得像公主的礼服,她烤的戚风蛋糕像云朵一样蓬松。而姜知,一碰到黄油、奶油和鸡蛋,就仿佛被下了诅咒,永远制造出一堆面目全非的失败品。

“下课后,把《焙烤食品工艺学》第三章抄十遍。”陈老师下了最后通牒,转身走向下一个操作台。

姜知的脸颊烫得像刚出炉的烤盘。她默默地将那盆失败的蛋白液倒进厨余桶,动作机械地开始清洗工具。水流哗哗地冲刷着不锈钢盆,也仿佛在冲刷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她不是没有擅长的东西。

她的世界里,有另一片天地。在那里,水、面粉、酵母和糖是通人性的精灵。她能用一块平平无无奇的面团,变幻出栩栩如生的寿桃、精致玲珑的荷花酥。她姥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白案师傅,一手苏式船点的功夫出神入化。姜知从小在弥漫着豆沙香和桂花甜的空气里长大,她的指尖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与面团共舞。

所以,她才报考了这所全国顶尖的“新星烹饪高等中学”。她以为自己能在中式面点的世界里大放异彩。

可她忘了,这里的课程要求中西兼修。而她的西点成绩,就像一盆永远也打发不起来的蛋白霜,拖着她的总评,摇摇欲坠。

“喂。”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姜知一怔,转过头。

是陆时晏。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厨师服,身形挺拔,像一棵雪中的白杨。额前的碎发下,一双眼睛黑得像最纯粹的黑曜石,此刻正淡淡地看着她手里的不锈钢盆。

陆时晏是西点系的传奇,一个与姜知完全相反的存在。据说他十三岁就能独立复刻法国甜品大师皮埃尔·艾尔梅的经典之作“伊斯法罕”。在“新星”,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是所有西点老师眼中的珍宝,也是林珊珊……以及全校大部分女生目光追逐的焦点。

他跟她,应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的盆,”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她刚洗好的盆壁,“用洗洁精洗完,要用热水彻底冲干净,再用干净的布擦干。”

姜知愣住了。她一直是用冷水冲的。

“洗洁精有表面活性剂,残留会破坏蛋白霜的稳定性。”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还有,分蛋的时候,蛋黄不能破。蛋黄里有脂肪。”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一个眼神。他回到了自己的操作台,那里摆着一个刚脱模的巧克力熔岩蛋糕,顶上撒着一层薄薄的糖粉,像阿尔卑斯山顶的初雪。

姜知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个盆。盆壁上残留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最好的朋友夏天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哇,姜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冰山王子居然跟你说话了!还给你传授独门秘籍?”

姜知摇摇头,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以为陆时晏是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才。他会像林珊珊一样,对她的失败报以轻蔑的微笑。可他没有。他的语气虽然冷淡,但他说的话,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一直没弄明白的那扇门。

原来,是洗洁精残留……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是她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根源。

“别想了,”夏天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下节是理论课,赶紧的。我看林珊珊的脸都绿了,陆时晏从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

姜知回头看了一眼。林珊珊果然在瞪着她,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而在不远处,陆时晏正用一个小勺子,轻轻舀起一勺流淌着热巧克力的蛋糕,放进嘴里,微微蹙眉,似乎对自己的作品仍不满意。

他甚至没有朝她们这边看一眼。

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不过是顺手掸掉的一粒灰尘。

姜知收回目光,跟着夏天走出了烘焙教室。走廊的窗外,阳光正好,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悠悠飘落。

她的心里,那滩塌陷的蛋白霜,似乎有了一点点重新鼓起的迹象。

(二)

接下来的几天,姜知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开始严格按照陆时晏说的方法清洗工具。用滚烫的热水反复冲洗,再用专用的吸水布擦到锃光瓦亮。分蛋的时候,她比做最精细的雕花还要小心翼翼。

然后,奇迹发生了。

在又一堂西点课上,当她将打蛋器开到高速,看着盆里的蛋清从透明液体变成粗大泡沫,再到细腻洁白,最后提起打蛋器,拉出一个坚挺的小尖角时,她几乎要热泪盈眶。

陈老师走过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蛋白霜,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笑,“嗯,这次像样了。”

周围再也没有窃窃私语的嘲笑。姜知偷偷瞥了一眼林珊珊,对方正专注地给自己的芭菲做着装饰,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而陆时晏,依然在他的世界里。他今天在尝试做分子料理,用一个针管将芒果汁注入海藻酸钠溶液,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鱼子酱”。他专注的样子,仿佛一位正在进行精密实验的科学家,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姜知没有去道谢。

她和他的距离,就像中式厨房里那口热气腾腾的大蒸锅,和西点房里那台恒温运作的精密烤箱。虽然都是为了创造美味,但一个靠的是经验、手感和“心领神会”,一个靠的是数据、公式和“分毫不差”。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烹饪哲学体系。

她只是默默地,将这份小小的恩情记在心里。她想,或许可以在某个时候,送他一份自己亲手做的、最拿手的桂花定胜糕。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他那样的人,会喜欢这种带着“土气”的中式点心吗?他品尝的,应该是缀着金箔、喷着仙气的法式甜品。

很快,一件大事的宣布,打破了所有人的平静。

“同学们,安静一下。”陈老师拍了拍手,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行大字——“新星”年度秋季甜品大赛。

“今年的主题是,”他按了一下遥控器,四个字跳了出来——“东成西就”。

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

“东成西就?什么意思?中西结合?”

“我的天,这难度也太高了吧!中点和西点的逻辑完全不一样啊!”

“这怎么比啊?用毛笔在奶油蛋糕上画水墨画吗?”

陈老师清了清嗓子,“没错,就是中西元素的融合。我们希望未来的顶级厨师,不仅要精通自己的领域,更要有开阔的视野和创新的精神。这次比赛,将以两人小组的形式进行。为了促进不同专业方向的交流,我们决定,由中点系和西点系的学生,自由组队。”

“自由组队”四个字一出,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几乎所有西点系女生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后排那个角落。

陆时晏。

谁能和他一队,基本上就等于提前预定了冠军。

林珊珊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她的平板电脑,上面是她精心整理的参赛思路PPT。她自信满满地朝着陆时晏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是在宣告主权。

姜知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有点替夏天发愁。夏天是中点系里专攻广式甜品的,一手双皮奶做得又滑又嫩,但其他方面平平。在这种顶尖对决里,她很难找到一个强力的西点搭档。

“姜知,”夏天苦着脸凑过来,“完蛋了,我感觉我要落单了。要不,咱俩凑合一下?虽然咱俩都是中点系的,大不了到时候我烤个蛋挞,也算西点了。”

姜知被她逗笑了,正想安慰她几句,却看到林珊珊停在了陆时晏的桌前。

“陆时晏,”她的声音清脆又自信,“我们的专长正好互补,我擅长造型和口味的复合搭配,你精通技术和底层逻辑。我们联手,这次的冠军一定是我们的。”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王者的选择。

陆时晏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林珊珊,越过一张张或期待或嫉妒的脸,精准地落在了教室的另一头。

落在了姜知的身上。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然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站起身,径直朝着姜知的方向走来。

他无视了林珊珊错愕的表情,无视了周围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最终停在了姜知的课桌前。

“姜知。”

他又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我的西点,加上你的中点。”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们一队。”

这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一个陈述句。

姜知彻底懵了。她的大脑像一锅烧干了水的糖浆,粘稠,滚烫,无法思考。她甚至能感觉到全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烤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和陆时晏一队?

为什么?

她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她想从里面找到一丝玩笑或者恶作剧的成分,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邃的、她看不懂的认真。

“我……”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定了。”陆时晏似乎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他对着愣在一旁的陈老师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报备,然后转身,在林珊珊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夏天用力地掐了姜知的大腿一下,“疼吗?”

“疼……”姜知倒吸一口冷气。

“那就不是做梦!”夏天激动得快要跳起来,“我的妈呀!姜知!你这是什么锦鲤附体的好运!你被全校最粗的金大腿抱上了!”

姜知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安。

为什么是她?

论中点技艺,班上比她经验丰富的同学大有人在。论创新能力,她也绝不是最出挑的那个。她唯一的“亮点”,可能就是西点成绩常年垫底。

难道……他是在可怜她?还是觉得带一个“差生”逆袭夺冠,更能彰显他的实力?

姜知的心沉了下去。这种被施舍的感觉,比当众出丑更让她难受。

她宁愿和夏天一起,哪怕做出一份平庸的作品,至少那是属于她们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才,不明不白地拽上了他的战车。

她看着陆时晏的背影,那个挺拔、孤傲的背影。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之前更远了。

(三)

组队风波后的第一个周末,姜知收到了陆时晏发来的信息。

言简意赅,只有时间和地点。

【周六上午9:00,学校三号烘焙教室。】

姜知盯着那行字,心里五味杂陈。去,还是不去?去了,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联盟”。不去,又显得她太不识好歹。

“去啊!为什么不去!”夏天在电话那头比她还激动,“这可是近距离观摩大神操作的绝佳机会!你不是一直搞不定西点吗?这下好了,免费的一对一私教,还是顶配版的!”

话是这么说,但姜知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周六早上,她还是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推开三号烘焙教室的门,一股浓郁的黄油香气扑面而来。

陆时晏已经在了。

他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黑色运动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站在烤箱前,戴着厚厚的手套,取出一个金黄色的烤盘。

烤盘里,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可颂。

每一个都层次分明,酥皮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来了。”他头也没回,将烤盘放在冷却架上,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

“嗯。”姜知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我……”

“吃早饭了吗?”他打断她,拿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可颂递过来,“尝尝。”

姜知下意识地接过。可颂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生命的温度。她迟疑地咬了一口。

“咔嚓——”

极致的酥脆在口腔里爆开,紧接着是黄油浓郁的奶香和发酵面团独特的麦香。内部的组织是漂亮的蜂窝状,柔软又有韧性。

好吃。

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可颂。

“怎么样?”他终于转过身,看着她。

“……很厉害。”姜知由衷地赞叹。这已经不是“好吃”可以形容的了,这是艺术品。

陆时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从操作台上拿起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中西点心融合的思路,你看看。”

姜知翻开笔记本。里面全是陆时晏清隽有力的字迹,从两者的历史渊源、材料特性、化学反应原理,到具体的融合方案,都做了详尽的分析。

比如,他提出可以用中式点心里常用的“油酥”原理,来改良西式挞皮的酥脆度;或者将中式茶饮,如龙井、普洱,通过萃取、浓缩等方式,融入慕斯或奶油中,创造新的风味。

每一页都画着清晰的结构图和分子式,严谨得像一篇学术论文。

姜知看得入了神。这些思路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她从未想过,自己熟悉的那些东西,还能有这样的可能性。

“我……我也有一些想法。”她从自己的背包里,也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她的本子没有陆时晏的那么“科学”,上面贴着很多手绘的图画,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些零散的灵感。

“我觉得,可以把‘糖画’的工艺,和法式甜品的装饰结合。比如,用熬制的糖浆,做出立体的、像琉璃一样的中式窗格或者兰花,来装饰蛋糕。”

“还有,我们的‘二十四节气’,每一个节气都有对应的时令食材。比如立春的春卷,清明的青团,立秋的藕。我们可以用这个概念,做一系列的甜品。比如,用艾草汁做戚风蛋糕,用桂花酒酿做冰淇淋……”

她越说越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陆时晏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她。

当她滔滔不绝地说完,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脸热。她是不是班门弄斧了?在他那套严谨的科学体系面前,自己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会不会显得很幼稚?

“你的想法,很好。”

陆时晏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赞许?

“‘二十四节气’这个概念,比我单纯从技术层面出发的思路,更有温度和故事性。”他拿起她的本子,翻看着上面那些可爱的插图,“就用这个。”

“诶?”姜知愣住。

“我们的作品,就以‘秋分’为主题。”他指着她画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只趴在柿子上的小兔子,“秋分,昼夜均等,阴阳相半。很契合‘东成西就’的主题。时令食材是桂花、螃蟹、芋头、南瓜……”

“甜品里……放螃蟹?”姜知想象了一下那个味道,皱起了眉。

陆时晏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像个错觉。“可以提取蟹黄里的鲜味素,做成咸味奶油,搭配南瓜做的意式奶冻。咸甜交织,会很特别。”

姜知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烹饪还可以这样?

“所以,接下来两周,我们需要分工合作。”陆时晏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清冷,“我负责攻克技术难点,比如怎么让咸味奶油和奶冻融合得不突兀。你负责完善整个作品的‘中式意境’,包括它的造型、摆盘,以及它背后的故事。”

“我?”姜知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可是,我的西点……”

“你的西点,我会教你。”他看着她,眼神笃定,“我需要的是你的中点功底和你的想象力。那些,是我没有的。”

那一瞬间,姜知心里那个疙瘩,忽然松动了。

原来,他不是施舍,不是可怜。

他是真的,需要她。

“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三号烘焙教室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陆时晏是个近乎严苛的老师。他会拿着游标卡尺,去测量她切的黄油块尺寸是否均匀;他会用红外测温枪,监控她熬煮糖浆的每一个温度变化。

“奶油的打发温度要控制在4-6摄氏度,温度过高,脂肪会融化,无法包裹空气。”

“巧克力调温,升温到45度,降温到27度,再回温到31度。每个步骤的温度都不能错,否则可可脂无法形成稳定的晶体结构,成品就没有光泽。”

姜知第一次知道,原来西点的世界里,藏着这么多物理和化学。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知识。虽然过程很辛苦,常常一个步骤要重复几十遍,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而她,也同样在“教”着陆时晏。

她教他如何用一块猪油、一点面粉,开出层层叠叠的酥皮;教他如何感受面团在掌心的呼吸和生命力。

“中点不像西点,没有那么多精确的克数。很多时候靠的是手感。”她抓着陆时晏的手,让他去感受一块发酵好的面团,“你看,像婴儿的皮肤一样柔软,按下去,会慢慢回弹。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陆时晏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常年接触冰冷的机器和工具,掌心却很温暖。当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时,她感觉到他似乎僵硬了一下。

姜知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赶紧松开手,“就、就是这样。”

陆时晏收回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知道了。”

他的耳朵,好像有点红。

姜知不敢再看他,低头假装整理面粉。

空气中,除了黄油和面粉的香气,似乎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丝丝的味道。

一天晚上,他们练习到很晚。为了测试一款桂花风味的慕斯,他们几乎尝遍了市面上所有的桂花酱。

“都不对。”姜知尝了最后一种,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桂花酱,为了延长保质期,都加了太多的糖和添加剂,失去了桂花原本那种清雅的香气。”

陆时晏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跑了出去。十几分钟后,他提着一个保温桶回来。

“这是什么?”姜知好奇地问。

他打开盖子,一股清甜温润的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教室。

是酒酿圆子。

洁白软糯的小圆子,浮在清澈的、带着淡淡米酒香的汤里,上面撒着一层金黄的干桂花。

“晚上没吃东西,先垫一下。”他把碗和勺子递给她。

姜知舀起一个圆子,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带着米酒的甘甜和桂花的清香,瞬间温暖了她的胃,也温暖了她的心。

“这个桂花……”她惊喜地发现,“这个味道很正。”

“我奶奶自己做的糖桂花。”陆时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每年秋天,她都会去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下,收集最新鲜的桂花,用糖腌渍起来。她说,这样就能把整个秋天的味道都留住。”

姜知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家人。她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天才,应该是在一个充满各种精密仪器和进口原料的“实验室”里长大的。

没想到,他也有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童年回忆。

“谢谢你。”她由衷地说。

“不用。”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快吃吧,不然凉了。”

那天晚上,姜知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姥姥家的院子。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桂花树。秋风一吹,金色的桂花像雨一样落下。她伸出手,却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融化,变成了一颗晶莹剔ટું的、芒果味的“鱼子酱”。

(四)

合作的日子,像发酵的面团,在恒定的温度下,安静而迅速地膨胀着。

姜知和陆时晏之间的关系,也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发现,陆时晏并非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他只是不擅长表达,习惯用行动代替语言。

他会在她练习裱花到手腕酸痛时,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瓶热好的牛奶;会在她为了一个中式造型绞尽脑汁时,默默地在网上搜集大量的古典纹样图片,打印出来给她参考;他甚至……收养了一只流浪猫。

那是一只橘白相间的小猫,被发现时正缩在烘焙教室的后门瑟瑟发抖。陆时晏把它带了回来,用一个纸箱给它做了个窝,还给它取名叫“泡芙”。

“因为它看起来……很蓬松。”陆时晏在解释这个名字时,难得地露出了一丝不自在。

姜知立刻就被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俘获了。她会趁着练习的间隙,偷偷用牛奶和面,给泡芙做小小的猫爪形饼干。而泡芙也格外黏她,总是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每当这时,陆时晏就会站在一旁,看着她和泡芙玩闹。他的目光很专注,比研究巧克力结晶结构时还要专注。灯光在他的眼眸里,跳跃成一片温柔的星海。

姜知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她甚至开始享受每天来到三号烘焙教室的时光。这里有她热爱的面点,有她正在攻克的西点,有可爱的泡芙,还有……陆时晏。

她不再去想“他为什么会选我”这个问题。她只是沉浸在共同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的纯粹快乐里。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会被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

这天,姜知和陆时晏正在测试他们最终作品的雏形——一款名为“秋分·望月”的甜品。

主体是南瓜意式奶冻,上面覆盖着一层用伯爵茶和蟹黄鲜味素调制的咸味奶油,最顶层,则是姜知用糖浆拉丝做成的一轮金色的“明月”,旁边点缀着几颗用桂花酒酿做的晶莹剔透的“啫喱”。

整个作品,既有西点的层次感和精致,又有中式的意境和风骨。

“咸味奶油的味道,还是有点突兀。”陆时晏尝了一口,微微蹙眉。

“嗯,茶的涩味和蟹的鲜味,好像在打架。”姜知也品尝着,“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茶?或者,在奶油里加入一点点姜汁,来平衡蟹的腥气?”

就在他们认真讨论时,教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林珊珊站在门口,脸色冰冷。她身后还跟着几个西点系的学生。

“陆时晏,陈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说是有个国际甜品交流会的名额要跟你谈。”林珊珊的语气公事公办,但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桌上那盘“秋分·望月”。

“知道了。”陆时晏擦了擦手,对姜知说,“你先自己想想思路,我很快回来。”

陆时晏走后,教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珊珊抱着手臂,一步步走到操作台前,像一个女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她轻蔑地瞥了一眼那盘甜品,“就这?这就是你们的‘东成西就’?把一堆不相干的东西胡乱堆在一起,真是可笑。”

“这是我们的作品,还没完成。”姜知不喜欢她这种轻慢的态度,忍不住开口反驳。

“没完成也看得出底子有多差了。”林珊珊冷笑一声,“姜知,你真以为陆时晏是看上你的‘才华’了吗?别天真了。他不过是想找个听话的苦力,帮他完成作品里‘中式元素’这块短板而已。你看看你,每天在这里给他当助手,做着最基础的体力活,你觉得你学到了什么?”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姜知的心里。

“他有教我东西!”姜知辩解道,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教你?他教你的是人人都能在书本上学到的基础知识。而他真正的核心技术,你看到了吗?他推导风味组合的公式,他计算材料反应的参数,他会让你碰吗?”林珊珊步步紧逼,“他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那点可怜的‘中式背景’,来为他的履历增添一笔‘创新’的色彩。比赛一结束,你就会被他像扔掉一块用过的抹布一样扔掉!”

“你胡说!”姜知气得浑身发抖。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林珊珊俯下身,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昨天看到他了,在院长办公室。他申请了明年去法国蓝带学院的交换生项目。他早就为自己铺好了路,而你呢?你只是他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法国蓝带学院……交换生……

这几个字像炸弹一样在姜知的脑海里炸开。

她知道那个地方,那是所有西点师的终极殿堂。以陆时晏的实力,被选中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

在他为他们共同的作品绘制的蓝图里,在她以为他们可以并肩走下去的这条路上,原来早就预设了一个终点。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林珊珊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重新撬开了她心里那个早已被忽略的疑问。

他为什么选我?

现在,林珊珊给了她一个最残忍,却也听起来最合理的答案——利用。

“还有,”林珊珊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但带着一丝恶意的炫耀,“你以为他教你打发蛋白,就是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告诉你吧,那天是我‘不小心’在他面前提起,说某人连最基础的蛋白霜都搞不定,真不知道是怎么考进‘新星’的。他那种有技术洁癖的人,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顺手‘指点’了你一下吧。”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一点点的温暖,那让她以为自己被特殊对待的开始,都不过是源于别人的一句挑拨和他的“技术洁癖”。

姜知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她所有的感动,所有的雀跃,所有的心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她以为的“双向奔赴”,原来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资源整合”。

她以为的“并肩作战”,原来只是一场有时限的“项目合作”。

“怎么样?被我说中,无话可说了?”林珊珊看着她惨白的脸色,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开了。

陆时晏回来了。

他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皱了皱眉,“怎么了?”

林珊珊立刻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没什么,我就是来提醒一下姜知同学,实验材料要及时清理,不然很容易滋生细菌。”她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块抹布,像是要帮忙擦拭,手却“不经意”地一挥——

装着南瓜奶冻的玻璃杯,被她的手肘带倒。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那轮承载着他们无数心血的、晶莹剔透的糖艺“明月”,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那杯融合了东西方巧思的甜品,也在地上流淌成一滩狼藉。

就像姜知此刻的心。

“呀!真是不好意思!”林珊珊夸张地叫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姜知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她没有去看林珊珊,也没有去看陆时晏。

她只是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捡起那些碎片。可锋利的糖片瞬间划破了她的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狼藉的奶冻上。

很疼。

但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陆时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快步上前,一把拉起姜知,抓着她受伤的手指,“你干什么!会划伤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和怒意。

但在姜知听来,却无比刺耳。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别碰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充满了失望、委屈,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陆时晏,”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这个比赛,我退出。”

说完,她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冲出了教室。

身后,传来陆时晏错愕的、带着一丝慌乱的呼喊。

“姜知!”

但她没有停下。

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让她像小丑一样演了这么久独角戏的舞台。

泡芙从纸箱里探出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喵呜”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困惑。

(五)

姜知把自己关在了宿舍里,整整一天。

夏天买了她最爱吃的生煎包和皮蛋瘦肉粥,也被她拒之门外。

“知知,你开门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陆时晏吵架了?”夏天在门外急得团团转。

姜知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把脸埋在膝盖里,一言不发。

林珊珊的每一句话,都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他只是在利用你。”

“交换生项目……”

“垫脚石。”

她越想,心就越冷。

她回想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教她技术,她为他提供灵感。这看上去,的确像一场公平的交易。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中式意境”,而她,也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西点秘籍”。

只是,她错把这场交易,当成了感情。

她真是太傻了。

手机在旁边震动个不停。全是陆时晏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信息。

【你在哪?】

【为什么要退出?】

【是不是林珊珊跟你说了什么?】

【姜知,开门,我们谈谈。】

最后一条信息显示,他竟然找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姜知的心猛地一缩,她几乎是立刻就按下了关机键。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难道要质问他“你是不是在利用我?”吗?如果他坦然承认,那她该如何自处?如果他否认,在“交换生”这个既定事实面前,他的否认又有多大的可信度?

她宁愿像现在这样,当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第二天,姜知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了教室。她刻意绕开了三号烘焙教室,也绕开了所有可能会遇到陆时晏的路线。

她找到陈老师,正式提交了退赛申请。

陈老师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惋惜和不解,“姜知,你和陆时晏的作品我看到了雏形,非常有潜力。为什么突然要退出?离比赛只有不到一周了。”

“对不起,老师。是我的个人原因。”姜知低着头,声音沙哑。

“是因为你的搭档吗?”陈老师推了推眼镜,“陆时晏同学的性格是有点……不善言辞,但他的专业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你们是不是沟通上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的,老师。”姜知摇摇头,“是我觉得……我的能力,不足以完成这样高难度的作品。我不想拖累他。”

这是一个蹩脚的借口,但却是她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

陈老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在她的申请表上签了字。

从办公室出来,姜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退出了。

这场让她短暂地窥见了一个五彩斑斓世界的梦,终于被她亲手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的几天,她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在自己的中点操作台前,默默地揉着面团。

她试着做荷花酥。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前能轻易开出漂亮层次的酥皮,今天却怎么也做不好。她的心是乱的,手下的面团也仿佛失去了灵性。

整个学校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姜知把陆时晏给甩了!”

“不会吧?放着这么个大神不要?她怎么想的?”

“我听西点系的人说,是姜知能力太差,陆时晏嫌她拖后腿,把她给踢了。”

“不对不对,我听到的版本是,林珊珊介入了。陆时晏最后还是选了林珊珊,毕竟强强联合嘛。”

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像雪片一样向她砸来。姜知尽量不去听,但那些话仍然钻进她的耳朵,在心中引起钝痛。

夏天成了她的防火墙,叉着腰跟每一个议论她的人对峙,“你们懂什么!我们家知知才不是那样的人!”

但转身,她又会忧心忡忡地看着姜知,“知知,你真的不打算跟他谈谈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误会。”

姜知只是沉默地摇头。

她没有再见过陆时晏。他似乎也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三号烘焙教室的灯,再也没有在晚上亮起过。

周五,距离比赛还有两天。

夏天拉着她去学校的宠物角散心。那里养着一些兔子和豚鼠。

刚走到栅栏边,姜知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

是泡芙。

它被养在了一个单独的笼子里,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面前的猫粮和水一点都没动。

管理员阿姨正在旁边发愁,“这小猫,不知道怎么了,这两天什么都不吃。送它来的那个男同学来看了好几次,也没办法。”

姜知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在笼子前,学着以前的样子,小声地叫它:“泡芙?”

小猫的耳朵动了动,它缓缓地抬起头,看到姜知,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一丝委屈。它“喵呜”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到笼子边,用头使劲地蹭着铁丝网,似乎想离她更近一点。

姜知伸出手指,穿过铁丝网的缝隙,轻轻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泡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了久违的咕噜声。

“诶?它理你了!”管理员阿姨惊喜地说,“这小家伙,原来是想你了啊!”

姜知的心里,那片早已结冰的湖面,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她忽然想起,陆时晏说,泡芙的名字,是因为它看起来很“蓬松”。

而她第一次见到泡芙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还想起,她有一次无意中跟陆时晏提过,说她最喜欢喝的,是学校小卖部里那个牌子的柠檬红茶。从那以后,每次她练习到口渴时,总能在一旁的操作台上,看到一瓶冰好的、一模一样的柠檬红茶。

她还想起,她怕黑,所以每次他们练习到深夜,陆时晏都会坚持送她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上楼,等她房间的灯亮起后,他才会转身离开。

这些细碎的、被她忽略的片段,此刻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在她眼前回放。

一个只懂得用数据和公式思考的人,会做这些事吗?

一个只把她当成“垫脚石”和“利用工具”的人,会记得她所有无心的喜好吗?

会把一只她喜欢的流浪猫,照顾得这么好,甚至在它生病时,表现出束手无策的担忧吗?

姜知的心,开始动摇了。

“同学,你要不要把它带回去养两天?”管理员阿姨见泡芙那么黏她,提议道,“我看它就是心情不好,换个环境,说不定就好了。”

姜知看着笼子里那双充满依赖的眼睛,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抱着装着泡芙的航空箱,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宿舍楼下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时晏。

他就站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运动服。他看起来清瘦了不少,下巴上冒出了淡淡的青色胡茬,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颓然的疲惫感。

他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箱。

看到姜知,他先是一愣,随即目光落在了她怀里的航空箱上。

“泡芙……”他哑着嗓子开口。

“它……它不吃东西。”姜知抱着箱子,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最后,还是陆时晏先动了。

他缓缓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打开了脚边的那个保温箱。

一股混合着黄油、南瓜和桂花的香气,瞬间飘散出来。

保温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甜品。

一个完整的,“秋分·望月”。

南瓜奶冻温润如玉,咸味奶油平滑如镜。最顶上,是一轮用糖艺拉出的、比之前那个更精致、更璀璨的金色“明月”。月下,还多了一只用巧克力捏成的小兔子,正憨态可掬地抱着一颗小小的、用草莓果酱做的“红心”。

它比之前那个被摔碎的,更完美,也更动人。

“我试了你说的,用姜汁来平衡。”陆时晏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然后,我把伯爵茶换成了正山小种。它的烟熏味,和蟹黄的鲜,意外地很搭。”

他抬起头,看着姜知,那双总是清冷如星辰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乞求的执着。

“我一个人,做不出那个糖月亮。”他说,“我试了三十多次,不是断掉,就是造型不好看。最后这个,是我昨天熬了一整夜才做出来的,但还是没有你做的有灵气。”

“姜知,”他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复杂得像一锅正在熬煮的焦糖,有痛苦,有困惑,有委屈,还有她看不懂的深情。

“我不知道林珊珊跟你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让你这么生气。”

“但是,利用你,把你当垫脚石……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选你做搭档,不是因为你的中点技术是全班最好的,也不是因为你的西点成绩最差。”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他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餐巾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用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画着一个简陋的图案。

是一只小兔子,抱着一个圆滚滚的……馒头?

“你还记得这个吗?”他问。

姜知看着那张画,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十岁那年,市里的少儿才艺大赛。”陆时晏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在参加西点组的比赛,因为太紧张,把糖和盐搞错了,烤出来的饼干难吃得要命。我一个人躲在后台哭,觉得特别丢脸。”

“然后,你过来了。你刚参加完面点组的比赛,拿了一个第一名。你递给我一个兔子形状的豆沙包,还用笔在餐巾纸上画下来,教我是怎么做的。”

“你对我说,‘没关系啦,失败是成功之母!你看,这个小兔子,我一开始也捏得像小猪一样呢!’。”

姜知的记忆,像被按下了回放键。

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吵闹的后台,那个穿着白色小厨师服、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的小男孩……

和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兔子豆沙包的小女孩……

原来……是他。

“那个豆沙包,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甜点。”陆时晏的眼眶有些红,“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找你。后来,我在‘新星’的入学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和你档案里的照片。”

“我知道你擅长中点,不擅长西点。所以,我在蛋白霜那节课上,故意走到你旁边,想找个机会跟你说话。但我太紧张了,最后只说得出来那几句干巴巴的技术要领。”

“组队的时候,我怕你被别人选走,所以想都没想就站起来了。我怕你拒绝,所以连问都不敢问,直接就说是‘我们一队’。”

“至于交换生的事,我是申请了。因为那边的教授,是研究风味物质融合的专家。我想去学最新的技术,学完了,就回来……开一家我们自己的店。一家‘东成西就’的甜品店。”

他把所有的事情,所有被姜知误解的、藏在冰山下的真相,全都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没有利用,没有算计。

只有一场长达数年、笨拙又深情的暗恋。

姜知彻底愣住了。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原来,她和他之间的故事,开始得那么早。早到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而他,却像守护着一个珍贵的宝藏一样,守护着那段小小的回忆,和那张粗糙的餐巾纸,一路走到了她的面前。

“所以……”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脆弱和不安,“你能不能……别退赛?”

“我们一起,把‘秋分·望月’做完,好不好?”

“就当是为了……十年前那个,被你安慰过的小男孩。”

香樟树的叶子,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

姜知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看着他捧在手心里的那个“秋分·望月”,看着那只代表着他们故事开端的巧克力小兔子。

她心里的那片冰湖,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因为委屈和难过。

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感动和喜悦。

她抱着航空箱,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六)

比赛日当天,后台的空气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姜知和陆时晏站在他们的操作台前,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个傍晚的对白,已经解开了所有的心结。现在,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他负责处理需要精准控温的奶冻和奶油,她则专注于用灵巧的双手,为作品注入灵魂。

林珊珊的操作台就在他们隔壁。她的搭档是西点系的另一个高手。他们的作品是一款结构极其复杂的巧克力球,需要现场用热糖浆浇上去,让巧克力外壳融化,露出里面的内容。技术难度极高,引来不少围观。

林珊珊看到姜知,眼神复杂。她大概没想到,姜知竟然还会回来参赛。但她只是高傲地扬了扬下巴,便转头专注于自己的作品。在她看来,姜知他们的“咸甜组合”,不过是哗众取宠。

“准备好了吗?”陆时晏将最后一层咸味奶油完美地抹平,轻声问。

“嗯。”姜知深吸一口气,拿起了熬好的糖浆。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她要现场制作那轮“明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手上。只见她用一根细细的木签,蘸取着金色的糖浆,手腕轻盈地转动,一根根纤细的、带着漂亮弧度的糖丝便被拉了出来,在铺着油纸的模具上,迅速凝结、交织、构建。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中式艺术独有的写意和韵律。

陆时晏就站在她身旁,替她扶着模具,目光专注而温柔。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厨师,而是一个配合无间的整体。他的严谨科学,成了她艺术创想的坚实地基;她的灵动写意,也为他冰冷的数据,赋予了温暖的生命力。

当那轮金色的、带着镂空窗格花纹的“明月”完美成型时,后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叹声。

姜知小心翼翼地将“月亮”安放在奶油之上,再点缀上那只可爱的巧克力兔子。

“秋分·望月”,完成了。

轮到他们上场时,评委席上的几位大师看着眼前的作品,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南瓜、茶、蟹黄?”一位德高望重的法餐大厨皱起了眉,“这个组合,听起来有些冒险。”

姜知负责讲解。

她从“秋分”这个节气开始说起,讲到昼夜平分、阴阳相半的自然哲理,再引申到东西方烹饪理念的碰撞与融合。

“……所以,我们没有选择让一方去迁就另一方,而是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就像秋分一样。”她看着评委,也看着身旁的陆时晏,目光温柔而坚定,“南瓜的甜,是东方的温润;意式奶冻的滑,是西方的细腻。正山小种的烟熏茶香,与蟹黄的咸鲜,看似对立,但在姜汁的调和下,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这,就是我们理解的‘东成西就’。”

陆时晏接过话筒,补充道:“在技术上,我们通过控制不同风味物质的分子结构和配比,让咸、甜、鲜、香四种味道,能够在味蕾上呈现出一种动态的、有层次感的递进,而不是混乱的堆砌。”

他说着专业的术语,但目光,却一直落在姜知的身上。

评委们开始品尝。

当第一勺甜品入口,那位法餐大厨原本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和赞叹的表情。

最终结果公布。

林珊珊的作品,因为技术无可挑剔,获得了银奖。

而金奖,毫无悬念地,属于“秋分·望月”。

评委会主席在颁奖时,这样评价道:“技术可以被学习,配方可以被复制,但唯有‘心’,无法被模仿。这个作品,我们不仅尝到了美味,更尝到了一种叫‘故事’和‘情感’的东西。这,才是烹饪的最高境界。”

台下掌声雷动。

姜知和陆时晏并肩站在一起,手里捧着金色的奖杯。聚光灯下,奖杯反射的光芒,映亮了他们年轻的、充满笑意的脸庞。

姜知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时晏。他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所有的情意,都在不言中。

比赛结束后,学校放了几天假。

姜知带着泡芙,回到了她姥姥家。

院子里的那棵老桂花树,开得正盛。金色的桂花落了满地,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她和姥姥一起,在树下收集新鲜的桂花,准备做今年的糖桂花。

“呦,这小伙子是谁呀?”姥姥看着院门口,笑眯眯地问。

姜知回头,看到了陆时晏。

他换下了一身厨师服,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阳光下,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冰山王子,而是一个有些腼腆、会紧张到手心出汗的邻家男孩。

“姥姥好,”他走到跟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叫陆时晏,是姜知的……搭档。”

“搭档啊……”姥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拉着他坐下,“快尝尝姥姥刚做的定胜糕。”

姜知看着陆时晏有些拘谨地拿起一块定胜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然后眼睛一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泡芙从屋里跑出来,熟练地跳上陆时晏的膝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下来。

阳光透过桂花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微风拂过,带来了满院的芬芳。

姜知想,这大概就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秋天了。

有家人,有爱人,有猫,有满院的桂花香。

还有,一个由兔子豆沙包开启的,关于爱与美食的,未完待续的故事。

几天后,姜知回到学校,发现自己的储物柜里,多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顶级的西点烘焙工具。每一件上面,都用激光刻着一个小小的兔子图案,旁边还有两个字母——“Z & Y”。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是陆时晏清隽的字迹。

【给未来的陆太太,我们‘东成西就’甜品店的,首席中点大师。】

卡片下,还压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申请表。

是法国蓝带学院的交换生申请表。

不过,申请人那一栏,写的不是“陆时晏”。

而是“姜知”。

在推荐人那一栏,陆时晏用近乎虔诚的笔触,写下了一段话:

“她拥有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想象力,和一颗真正热爱食物的、温暖的心。她缺少的,只是一个看见更大世界的机会。而我,愿成为她脚下最坚实的台阶,助她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姜知拿着那张申请表,站在储物柜前,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知道,这一次,她的世界,不再隔着那层模糊的保鲜膜了。

因为有一个人,已经为她,推开了通往世界的所有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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